第313章 东岭旧事(下)

◎一人知己,快慰平生。◎

照不进来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结在他脸上。

白日的战争让他明白,战场不是戏文里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间后被人提及的几声叹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着泥土的残肢断臂,死状奇怪的尸骸,活人痛苦的呻吟,一夜频繁惊醒的噩梦。

它是世间绝望和无力的汇集,没有书中光环和荣耀所织成的外衣。

记忆在脑海中再次翻卷,于是伴随着月光化成的水流,苏衍弯腰撕心裂肺地吐起来,吐到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还是因为这树林本就黯得透不进光。

他在这片树林的阴影下呆了很久,身边不断有影子来了又去,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声,永无止境地绵延。

他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踉跄着走出去,月光洒落在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旷野凄清,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一粟,生死在这沉默的山川流水间,似乎也同样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营地中,又在往后的数个夜晚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

他开始变得沉默了,收敛了曾经那身轻慢和骄狂———再好看的招式在生死面前都是无用的累赘,再难看的动作只要能活命,就值得去学习。

但这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漫长噩梦———从他听到第二次要出兵的号角声开始。

曾经战场带给他的阴影还没有消失,他握着刀,感觉魂魄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部分,明明一招一式都已烂熟于心,可身体却像是那台上偶人,控制偶人的线不在他手中。

刀越逼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努力侧过身体,刀擦着他的肩膀,在左臂上划出一道血痕,血涌出来,浸湿了质地粗劣的布料。

那席卷大脑的痛感终于让魂魄归位,眼中如同隔了一层什么似的的战场变得无比真实,汗从他的掌心沁出,握着的刀柄有些打滑,他用力握得更紧。

横劈、竖砍、上挑、斜撩……那些苦练的动作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甚至快过大脑。

他看到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原来收割一条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开始适应这片战场,适应杀戮,适应看不到尽头的厮杀。

什么当大将军,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万人传颂,在这一刻都在他脑海中消失,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他一定要活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刀,只是手中的刀已卷刃,身上的血凝成暗色的垢,如同一个从地府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他好像听到鸣金收兵的号角,但那声音飘到他耳中时,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他疲惫之中所出现的幻觉。

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是刀兵加身的死期———直到有人架住了他的刀。

他迟钝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失控了!”架住他刀的那人说,“严苏,停下来!”

严苏……应该是在叫他?

大脑接收到这信号,却迟钝地做不出反应,只有身体在做着那一整套本能的动作,一整套完整的、杀人的动作。

然后———

他手中的刀被挑飞。

失去了武器后他终于停下,疲惫感山呼浪涌,顷刻间吞没了他。

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等他再次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营地之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耳边是伤兵此起彼伏的哀嚎。

他活着。

他还活着。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这几个月所流的眼泪,比他前十四年人生总和还要多。

哭泣间,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是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名为谨行的少年。

“多谢你。”苏衍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梗咽,他向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诚恳地道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个少年神色淡漠,没有因为苏衍向他道谢而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后在战场上自己注意点,不是每次都正好有人能救你。”

他似乎只是过来确认苏衍醒没醒,见他醒了就再也不挂心,转头就走,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苏衍看着这个一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没有停,也没有理他,在这人命转瞬即逝的战场上,人和人之间没必要结下羁绊,因为羁绊太浅,只会徒增伤心。

苏衍伤势还未完全养好,燕萧之间又爆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冲突,他学得很快,生死的压迫下,他越来越适应这片战场。

因为身边同袍的死亡,他所在的队伍不断被编到另一支队伍中,他也从一个小小的军卒渐渐升到了什长的位置,手下有了十来人的小队。

又一次从战场上下来后,几只残缺的什长队伍被合并到同一个百夫长手下,疲惫到甚至有些麻木的苏衍发现,新任的百夫长,就是那个连救了他两次的少年。

比起上一次见面,那少年更沉默了,在两场战争的间隙间,苏衍遇到他有史以来的、最严苛的训练。

如果换成一开始进入军营的苏衍,他可能还会抱怨这冷酷的训练,这不近人情的上司,但现在他深刻地明白,战场之外越是流汗,战场上才不会流血。

他年轻聪明肯吃苦,底子打得又好,渐渐在这百人小队里脱颖而出,也逐渐与少年熟悉起来,他终于弄清楚了少年的名字———

萧谨行。

萧谨行是个很特别的人,明明只比他大几岁,却比他要沉稳许多,他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军事才能,至少在他的手下,他们的百人小队虽然也常常进新人,但却是他所知道的队伍里伤亡率最低的一只。

在这一场又一场接连不断的战争里,军功不断累积,萧谨行升到了千夫长,而苏衍则升到了百夫长,生死不定的战场上来来去去,两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终于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时深夜巡防边塞,确认没什么危险时他们也会闲聊,这是白骨横城的战场上难得的轻松时光。

苏衍知道了萧谨行家中有一份很大的家业,他顶头上有一个据说样样都好、与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他并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孩子,他的出现,不过是他父亲酒后的一个错误。

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这些污糟又悲哀的往事磨平了他的少年意气,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打碎重组,力图去掉他所有的棱角。

“主母一直在担心我和大哥相争。”他记得那时萧谨言看着天空中高悬的月轮,语气平淡,“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我没想和他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