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布日格德好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大自然和犯罪分子才不会在意年节不年节的问题,即使全国各地都为新春倒计时,该发生的警情还是会发生,该出的警还是要出,这是他作为副队长的责任。

这次的警情也不例外。

然而差别还是有的:以往出警时心情都很沉重,有时候还会因为事态而紧张,今年出警时却完全严肃不起来,甚至还有点哭笑不得。

大雪天里六只金雕上牧民家蹭年夜饭。

布日格德从业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可这事吧他还真没见过,怎么看怎么像某些年度沙雕新闻才会有的起承转合。

车停下之后,他没撑伞,小步跑着往里走。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了,除了车灯和民居里透出来的灯光,外面一片漆黑,雪片在灯光里打着旋下坠,堆积在他的头发上和肩章上。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后辈则是有的拿笔记本和有的拿手机挡在头顶。

牧民端来几碗热热的奶茶,又引着警官们进屋到窗户旁边,从那里可以望见顶棚下小隔间的全貌,知道鸟的动向。

布日格德和后辈们从善如流地贴在窗户上,然后一起陷入了沉默。

六只金雕正在撕扯半只处理好的羊。

这原本应该是种很血腥很有野性的画面,但因为所有金雕都站在地面上,头顶着非常有乡土气息的蓝色雨棚,后面是粘着泥点的摩托车,边上还放着饭盆,怎么看怎么像是毛裤比较厚一点、翅膀比较大一点、爪子比较尖一点的……某种家禽。

尤其是那只雄性金雕。

是不是该给它做做思想教育了?再这样下去会变成那种新闻报道里放生之后飞回去二三十次蹭饭的野鸟吧。

布日格德在等待时默默地想。

他带着警队一行人耐心地等到金雕吃饱肚子后行动比较慵懒的时间才开始“打包”,最先被装起来的是攻击性最强的雕妈妈,然后是另外两只,战斗力还不强的幼鸟被放在最后。

小点的雌性金雕在被后辈控制住时眼睛一直盯着布日格德制服上的肩章,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并不怕人。

他起先很疑惑,直到快速检查时在大金雕跗跖上看到已经愈合的面积很大也很深的环状伤痕。从形状来看,那显然是人类用绳索或者类似的东西缠出来的。

是驯鹰人、偷猎者还是无意间用陷阱套到鹰的牧民?

这种伤势竟然没有任何救助记录,是碰到懂猛禽的好心人了还是自己弄掉的,话说回来,动物自己真能弄掉人类捆的东西吗?

布日格德并不知道大金雕身边有一只开挂的小金雕。

他也不会知道,这只小金雕将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和他结下不解之缘,一次又一次挑战着他和后辈们对鸟类的认知,把他们的思维从“怎么会有这种事”变到“啊就是有这种事”。

次年开春,森林公安把六只金雕一起放归。

因为姐妹俩的鸟巢太有名,他们甚至不用费心寻找其他适合生存的领地,而是直接把大鸟们一车运到了峭壁底下,看着它们飞回家。

后来没过多久,民警就在巡护时发现三只小鸟不见了,约莫是被驱逐离巢。

它们堪堪在领地外围停留了半个月就各奔东西、自寻出路,一年后还有游客在野外拍下照片,辨认出其中一只脚杆带白的,俨然已经长成了合格的大鸟。

那年春季,牧民家里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只野兔,偶尔还有狐狸,这些动物都被仔仔细细地摆放在门口,身上还有猛禽留下的抓痕。

又过几年,苏尼特右旗破获了一起偷猎走私案。

这起案件后来被很多后辈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实在是因为档案中记载的部分证据来源比魔幻还要魔幻。

当时布日格德正在巡护巡查路上,一只眼熟的金雕从天而降,爪子上紧紧抓着一副网绳,网绳下面还坠着一个铁丝环套,上面粘着许多带血的鸡毛。

在四名公安民警震惊的目光中,金雕把东西朝地上一丢,然后在低空盘旋着,一直等到民警检查完这个猛禽陷阱、发现有偷猎者在附近作怪,它才重新飞向高空。

没过多久,警方就在峭壁边上蹲到了前来检查陷阱的犯罪分子,并顺藤摸瓜,把他背后的整个非法交易市场给打了个七七八八。

网民们开玩笑说应该给鹰巢送一面锦旗。

警队里几个小年轻窃窃私语一番,倒没有真送什么见义勇为奖状或者好市民奖章过去,而是在巡护时在鹰巢底下放了一点颜色各异的花。

下回再去时,花就从草地上飞到了鸟巢里。

小金雕从顶上探出头来,对着他们的望远镜看了半晌,然后用力扇了扇翅膀,好像在表达某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情。

这个窝成了民警巡护的必经之路。

每年都有新的幼鸟在窝里诞生,受到三位长辈的抚育,然后在具备独立生存能力时离开巢穴,成活率感人。这样连续多年,原本金雕密度不那么高的地区都变得竞争激烈起来。

某天这里迎来了一个很特殊的客人。

这位青年是从更北边赶来的,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说着一口还算流利的夹杂着哈萨克语的中国话,不仔细看看不出他是个蒙古哈萨克人。

据他自己说他今年24岁,现在在华国留学读研究生,主攻天体物理学,因为在新闻媒体上看到这里有一窝特别出名的金雕,而且其中两只在看了报道细节之后觉得可能是他认识的鸟,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因为七扭八歪的私人关系,布日格德找了个假日载着青年一起往草原上行进,在离峭壁有段路的地方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听着对方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大体上还是个比较圆满的故事。

就是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始终没有名字,只是“布尔克特”“布尔克特”“那只鹰”“那只鹰”地叫着,好像它的名字就是“那只鹰”一样。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青年短促地笑了笑。

“当时长辈们都让我给她起一个名字,”他说,“每个人都说要起个好名字,可以是英雄,可以是勇士,只有给了她名字,才算是真正拥有了她,当别人叫起来时,会说这是某某人的某某。”

布日格德捧起保温杯:“但你没起名字。”

“其实……我起了。”青年挠挠头,“第一天抱鹰回家的路上我就起好名字了,但一直到家里,也不是,一直到她飞走,我都没说出口,总觉得只要叫了,将来就很难把她放走了。”

布日格德挺直腰板:“起了个什么名?”

青年于是说:“朱尔德孜。”

啊,是星星的意思啊。

老民警很快意识到名字象征的含义,在他看来这是某种爱称,可能意味着那只鹰对青年来说像星星一样重要、像星星一样美丽璀璨,就跟起“珍珠”、“花朵”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