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周安静下来, 姜佩兮迟钝理解周朔话里的意思。

“不和离,那你想要什么?”

“从前是我不好,我太忽视你, 不曾关心过你的感受。对不起,是我不好。”

为了便于仰视, 他单膝跪了下来,“佩兮, 你不仅是建兴的贵客, 也是我的妻子。”

姜佩兮嗤笑一声:“我先是你们家的贵客。对你来说最重要的, 是我江陵的出身。”

“我以前确实这么觉得。”周朔抬眼看她, 幽暗的眸子深邃寂静,“但这几日……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想确认你是安全的,除此外再没旁的了。”

“和离又不耽误你确认我安全。”她冷声道。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姜佩兮愣了愣,他这句话接地太快,以至于她都反应不过来。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佩兮。”周朔又重复了一遍。

“可我不想在建兴, 我不喜欢那。”

她生活了十年的建兴,最后留给她的全是不堪的回忆。

姜佩兮已经无法再面对建兴, 只要一想到那她就会想起鲜血哭喊、算计背叛。

“那就不去建兴。我会向主君申请外派,以后都不再去建兴。”

对上周朔的目光, 姜佩兮的不可置信哽在嗓子眼, “你舍得?”

他静静看着她, 目光沉凝:“于我而言,建兴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姜佩兮哑然, 还是开口劝他:“建兴能带给你很多,权势地位、尊荣名誉……他们不会亏待你。”

“我不需要那些。”

“你安心在建兴办事, 周氏不会亏待你,他们会为你请封,你会被京都授爵。”

姜佩兮顿了顿,她仿佛又看到封公后的周朔。

后来的他越发沉稳,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尊贵凛然。

无数寒门学子想要拜见他,想成为他的学生,想效忠这个出生贫苦而毫无根基的远支。

“日后,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你。你会成为世家的权贵,成为炙手可热公侯。你会摆脱出身的限制,不会再有人挖苦讽刺你。”

姜佩兮垂下眸,望着他静谧幽深的眸子,“子辕,别自毁前程。”

“佩兮,我不需要那些。”

周朔伸手触碰她攥着衣裙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腕,顺着牵住她的手心:“我不需要摆脱我的出身,这就是事实。你不喜欢建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建兴。”

“我会申请外派,最多年底几天去建兴述职。你不用陪我去,就我自己去,你在家里就行。佩兮,这样好不好?”

“你在建兴生活了十几年……离开建兴,你真的舍得吗?”

“建兴不是我的故乡,也没有我的血亲。我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佩兮。”

姜佩兮愣然半晌,她看着周朔,终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收紧手指,攥住周朔牵着她的手,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显怀的小腹上。

“这个血亲,是值得你留恋的吗?”

触碰到妻子腹部的瞬间,周朔脑中一片空白。

他抬眼看她,她垂眸敛眉,眉宇间褪去素来的冷清寒凉。

是初夏的风吹过亭亭袅娜的荷塘,送来阵阵荷香,清丽渺远而沁入心脾。

这是一个母亲,在爱惜自己孩子时才有的温柔。

那些被压制在阴暗角落里的欲望,如将近枯死的藤草,在猝然遇到阳光雨露后蔓延疯涨,缠裹心头,攀上岌岌可危的理智。

脑海里有道声音吵嚷起来,不断发出怂恿蛊惑:

[用这个孩子,困住她。]

[这是她的软肋,就这样囚禁她,让她无法离开。]

[留下她,困住她,月亮就会属于你。]

[抢走这个孩子,她就不会离开,她会永远陪着你。]

她很爱惜这个孩子。

他无比清楚,自己该用怎样的谎话稳住她,困住她。

魔障已入侵心神。

那些卑劣的、龌龊的、令人唾弃的渴望,正在摧毁摇摇欲坠的理智。

周朔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被发现自己的贪欲。

他敛下眸子,一点点将那些在瞬间冲昏理智的欲念按下:“我会照顾它,但未必会喜欢它。”

这是近乎残酷的言语,姜佩兮静静听着,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血亲。我不知道怎么与至亲相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我往后会慢慢学。”

父母为何会疼爱子女?

周朔不知道,究竟是爱的转移,还是来自骨血的漫延?

倘若是转移,此刻为何他对这个孩子并无好感?

倘若是骨血的本能,为什么……遥远故乡的母亲又对他那样苛刻?

手心下被母体孕育的胎儿静静窝在那,无声无息,这是否可以被视作一个生命?

它凭什么可以得到关注与爱护?

世道总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尊荣无双,而有的人却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流离失所。

他是世间的弃子,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憎恨,被故乡的血亲们唾弃厌恶。

周朔无比清楚,不会有人能接受真实的他。如今的一切,是他偷窃所得。

终有一日,他费劲心力掩藏的真相会展露于人前。

今日的一切只是沤珠槿艳,用谎言与隐瞒织起温情终将破灭。

等那天到来,如今这个被疼惜爱护的孩子,又将遭遇什么?是否将重演他的生命?

到那一天,他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我会尽快学会,怎么照顾它,怎么陪伴它,怎么做一个父亲。”

周朔顿了顿,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并与她目光对视,“从前是我不好。此后,我也会学怎么做一个丈夫。”

“佩兮,我不想和离。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诚恳,又显得小心翼翼。

姜佩兮抿了抿唇,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他很顺从地靠近她,任她动作。他永远这样,永远从容谦和,永远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前脚刚刚要杀他,在他颈间划开了致命的伤。

后脚他也能为了满足她不合理的要求,而和周氏的权贵们吵得不可开交、寸步不让。

“佩兮,好不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目光已近乎恳求。

她不该答应他,姜佩兮想。

她该做的是尽力与周朔断开,远离他们周氏。这样她才不会越陷越深,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但是、但是……

“你真的、会离开建兴吗?真的能放下,你效忠的主家吗?”

周朔垂下眸,他神情宁静:“我立誓。”

“如果我……”

“用不着。”姜佩兮打断他。

她看着他,认输般露出一抹苦笑,“等哪一天你想回建兴了,就告诉我。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用孩子要挟你。那天我们再和离,再公昭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