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六日

自内院到外院, 尚有一段路程。

纪若昙点明叫许娇河一个人前去,因此一路行来,队伍之中唯有前来禀告的守门弟子和她二人。

纪若昙寡言少语, 生性喜爱安静。

侍奉在他身边的人也承袭了同样的秉性。

守门弟子埋首行路, 悄然无言,许娇河的心却仿佛有所预兆般惴惴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感, 在她抵达熟悉的屋门前沿, 愈发放大。

守门弟子留下一句“道君就在里面, 夫人请进后”, 连同令侧的同伴一起撤离得飞快。

空荡荡的院落, 转眼只剩下许娇河自己。

她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而是大着胆子,透过微启的门扉,窥了窥里头的场景。

房内未曾支起窗阁,晨晖倾洒不进来, 略显阴沉昏暗。

更重要的是, 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并未出现纪若昙的身影。

许娇河深呼一口气,强迫鼓胀的脉搏稍稍镇定, 然后推开门步入室内。

“把门关上吧。”

纪若昙淡然无波的嗓音, 自帘幔半遮的内室而来。

许娇河正好没做足与归来的他面对面交谈的准备, 便借着这求之不得的嘱咐, 慢吞吞地旋身闭门, 又慢吞吞地趿拉着脚步, 走向纪若昙的声源所在。

出乎许娇河的意料, 纪若昙没有打坐修行,也不曾伏案阅读。

他床榻旁的雪白墙壁上, 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用色清淡的春晖图。

而此刻的他,正静立在春晖图前,仰首注视着其上的群山日升。

许娇河相隔于他身畔半步,一同欣赏了片刻画作,发觉其并无落款,不是名家名作。

在样样简朴,实则处处考究的纪若昙屋内,怎会出现这样一幅无名无姓的图画?

许娇河心有疑虑,却听见咫尺间足音微动。

纪若昙没有任何解释,仅是垂下长睫,收回视线,率先走向令旁待客的隔间。

她望着对方的背影,脚步来不及跟上,心间已是扑通一声骤响。

纪若昙房内的隔间,秉礼长老来过,明澹也来过。

只因他们与纪若昙的关系并非外人,但也算不上自己人,因而选择这样一处折中的所在。

如今,竟也轮到了她。

许娇河蜷紧手掌,攥成了两握拳头,指甲边缘泛出忍耐的苍白。

她沉默地跟了进去,以一架漆黑方长的檀木茶案为界限,与纪若昙相对而坐。

迅流如水的结界,将这略显局促的空间彻底包裹。

许娇河想问纪若昙有什么要对自己解释的,对方却突然在她面前平抬右手。

一把她见过无数次的长剑浮现在冷白的手掌上方。

剑柄和剑身连接起了一半,美中不足的是尚有小块空缺。

纵然如此,灵剑的威能已然可见一斑。

在纪若昙收拢五指,将它握住之后,宛若浑然天成的机构咬合紧密,周围空气中的精纯灵力迅速聚集在它周围,伴随着剑锋的震颤,一同发出密如蜂群般的阵阵嗡鸣。

许娇河立即难受地捂住了耳朵。

尽管她不再是毫无力量的凡人,但仅凭炼气的微薄境界,依然抵挡不住灵剑破妄的惊人起势。

五脏六腑一同颤抖的滋味,令许娇河难以形容。

在与受伤的痛楚截然相反的折磨中,她被逼得眼尾湿红,溢出了生理泪水。

瞧着她受不了了,纪若昙才手掌向下,砰地将破妄拍在茶案之上。

顷刻后,长剑消失,溃散的灵力重归天地。

“咳咳……”

许娇河捂着口鼻,一阵狼狈的咳嗽。

在到来的路上设想过的各式各样的质问语句,被尽数抛到九霄云外,她趴在茶案上,平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湿漉漉的双眼,沙哑着嗓音问道:“你又集齐了一块是不是?”

“嗯,抱歉。”

纪若昙毫无诚意地道歉,“我也没想到之前都是好好的,这次你见到它会有这么大反应。”

许娇河喘着气,身子向后,仰面靠在了隔间的墙壁上,她没有多问纪若昙是从哪找到第四块灵剑碎片的,毕竟自打塑成肉身之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纪若昙很少再与她提及。

她只说:“还差一块你就能回到大乘境是不是?”

纪若昙颔首:“所以半个时辰后,我要启程去虚清境。”

虚清境。

不久前露华和另一位女婢才堪堪提及,说是补天石裂开后的光束,指向的便是此处。

为何他说的不是去虚清境寻找补天石的真相,而是为了集齐破妄的碎片。

许娇河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又隐隐感觉到,或许补天石会开裂,并非偶然的原因。

纪若昙从来说什么做什么都藏起一半,显露一半,哪怕对着她这个枕边人亦复如是。

许娇河不意用追问去得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答案,她面色疏冷地笑了笑:“启程去虚清境,得到第五块碎片,合成破妄,重返大乘境界……之后呢?终于达成了一直以来的计划,之后你要怎么做?”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漫长的时间里,憋在两人心头,谁也不敢贸然开口的话题。

纪若昙不含波澜的目光晃动一瞬,再被许娇河看进眼里,其中多了几分叫她难以明晰的情绪。

“勘尘之劫已渡,世间再无变数能够阻拦于我,我自然要尝试能不能令得天门重开。”

在长生与许娇河之间,他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

没有想象中的生离死别、哀伤悲切。

纪若昙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轻描淡写到仿佛只是向她告知自己要出门游历一趟,很快就会归来。

许娇河缄默几秒,忽地“嗬”地低嘲一声。

房内没有放置暖炉,她出口的绵长吐息混合着袅袅白雾,模糊了对面青年的脸孔。

该伤心吗?

或许是伤心的。

但在纪若昙选择放弃她的须臾,她唯一能明确体会到的情绪,居然是可笑。

可笑在内院之中,乍闻纪若昙被紫台污蔑,自己的心立刻压过理智做出了反应。

仰着面孔,怒着神情,以道侣二人不能一同被泼脏水为借口,遮遮掩掩,又自欺欺人地替他说话——原来心硬的从来并非自己,而是曾反反复复对自己提及在意和真心的无衍道君。

嘲极反笑,许娇河坐直身体,轻飘飘地说道:“重开天门之后呢……你怎么不说下去?”

“凡俗的情爱,道侣的羁绊,在你心中都比不上成仙大业,所以你要通通放弃,是不是?”

“纪若昙,你还说你在意我,会听我的话,只希望我开心。”

“原来你的话都是假的。”

“你这个骗子。”

……

许娇河的控诉声并不尖刻,比之往常说话的音调还要低上半分。

可落在纪若昙的心底,却如同重石垒砌,压得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