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们听说了吗,都护府的孙娘子死了!”

“孙娘子是谁?”

“李都护的妾室,从老家跟过来的,虽说是妾,可李都护身边就她一个女的,跟正头娘子也差不多了!”

“那怎么会死的,之前都护府是不是死过一个婢女了?”

“没错,您老记性可真好,那出事的婢女,正是孙娘子身边的人!”

“哎哟,那这都护府是接二连三死人啊,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吧!”

“这谁知道呢,听说孙娘子身边还有个婢女,因为看护不周,被李都护用了刑赶出来。”

“哎,在贵人身边也不容易,上回我还说让闺女去试试呢,这都护府老出事,谁敢去了?”

七嘴八舌的市井谈论中,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悄然路过。

他压低了帽檐,让头顶斗笠遮去上半边的脸,下半边则用麻布围起来,边城风大,这样打扮的人也不稀奇,没有人会去多看一眼。

男人脚步匆匆,看也不看飘香四溢的卤肉摊子,和旁边排了不少人的包饭铺子,转而拐入一条小巷。

他记得那里有一户人家,正是眉娘的家。

确切地说,是眉娘进都护府之前,寄居的叔叔婶婶的家里。

门口有个人佝偻着背,像是刚被赶出来,但她走路一瘸一拐,天又下着小雪,只能扶着墙边,走得极慢。

腿疼得受不了时,女人弯下腰,贴着墙慢慢坐下,不顾坐了一身的冰雪。

她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混着血污和汗渍,在枯黄脸色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印象中,眉娘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

她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可那衣裳也都洗得很干净,身上永远都会有淡淡的皂荚味,后来去了都护府,衣裳则染上熏香,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过。

要不是端详了好一阵,周逢春几乎不敢认。

他左右张望,见周围空无一人,忍不住悄悄上前几步。

“眉娘!眉娘!”他小声喊道。

女人缓缓抬头,神情有些麻木。

她的嘴角干裂流血,还微微青肿,看着像是被打过。

好一会儿,她似乎从斗笠下面露出的眼睛,认出对方身份,脸色终于浮现一丝裂痕。

她摇摇头,没有惊喜,反倒往后缩。

“眉娘?”

周逢春不解,伸手去拉她。

眉娘开始挣扎,甚至用上脚。

“眉娘,是我啊!”

周逢春急了,他不愿闹出更大的动静,声音微微提高又赶忙压低,周逢春蹲下身近前,闻见对方身上带着血腥和酸臭的气味,不由又往后仰开。

“你这是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因为孙娘子的死吗?”

“我,嗓子……”眉娘指指自己喉咙,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跟从前完全不同,几乎认不出来。

周逢春又惊又怒:“你连嗓子都被他们毒哑了?”

眉娘通红的眼睛沁出泪水,她摇摇头,只是挣开周逢春的手。

“你,还来,作甚?”

周逢春本是不想来的。

因为他知道,孙娘子出事之后,眉娘一定会受到处罚,甚至被认为是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来。

“我来找你的,眉娘。”他放柔了声音,“只要命还在,以后就还有希望,我来带你走的,我们去寻个无人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我攒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安稳度过余生了。”

眉娘蹙起眉头看着他,好像惊疑不定。

“你,报仇……”

周逢春摇摇头:“自从听说孙娘子出事,我就后悔了,即便大仇得报,若是你有事,我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的。”

他解下身上披风,将眉娘裹住,扶她起来。

“我先前还担心你被留在都护府,那样我还得想办法去救你出来,现在看来他们并未怀疑到你身上,我们趁现在赶紧走吧!”

眉娘闻言没再反抗,依偎着他起身,只是有些踉跄。

“我的腿……很疼。”

她露出的手背手腕,嘴角脖颈,无不伤痕累累,新旧交加,可见这两天吃了许多苦头。

周逢春的表情有些复杂难辨,但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又像往常那样细心体贴。

“我搀着你,来,慢慢走。”

“我们,去哪?”

“原先那地方不能住了,我另外寻了一个住处,靠近城门,要走也方便。”

“你为何,没走?”

“我不放心你,所以想留下来看看,幸好没走,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周郎……”

眉娘终于忍不住,细细抽噎起来。

她身上的酸腐味越发浓郁,几乎令人窒息,周逢春必须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勉强控制表情不会发生变化。

他不停说服自己,眉娘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为了他。

“他们,对我用刑,但我,没有把你招出来……”

“多谢你,眉娘,我不会辜负你的。”

“可,为什么,你要对孙娘子……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杀人吗?”眉娘拽着他的衣袖,潸然泪下。“你骗了我?”

周逢春:“我没骗你,我的确没有杀她。”

眉娘艰吐字困难:“那是,谁?”

周逢春柔声道:“你现在不必管那么多,先回去,我给你把把脉。”

他没有正面回答,眉娘也没有再问。

周逢春走了一条暗巷,很小心避开人群,还会留意有没有人跟踪。

两人一路来到一道小门面前,周逢春敲了三下,中间特意停顿,似乎颇有讲究,很快,门打开,他扶着眉娘闪了进去。

眉娘这才看清,他们进的仿佛是一间布铺后门,这门正好连着后头储藏布料的屋子,屋子里还有个小门,周逢春将她带进去,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栖身之所。

窗户虽然关着,却能听见前头的动静,若有人追捕至此,他们就可以从后门脱身,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周逢春将她扶坐在床上,亲自打来水,又为她把脉。

“心神不宁,惊悸过度。”

他说罢,又想近前察看她的伤势,眉娘却吓得往后一缩,警惕地看他。

周逢春叹气:“我不逼你,你别怕,这帕子你拿着,我先出去,你先擦拭歇息,我去找些吃的,晚点再来看你。”

他给眉娘倒了杯水。

“你先喝点水,嘴角都干裂了。”

眉娘本想拒绝,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只好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水是温的,她也的确渴了,干渴的喉咙舒服许多。

不知是否在外面冻久了,现在回到温暖屋内,眉娘就觉得眼皮有些发沉。

耳边好似响起周逢春的声音,说他要离开一下之类的话。

眉娘听不清楚,人已经失去意识。

眉娘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她下意识感到不对,脑海深处一丝警醒在不断提醒她,逼迫她强撑起毅力,让脑子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