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没记错的话,本地应该有门阀世家吧?”公主问道。

“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在此,还有贺家与范家,算不上门阀,也是颇有名声的商贾。实不相瞒,臣也正打算将这些人请到一处,向他们先借些粮食,只是他们也不傻,只要我一露出请客的风声,他们就敢马上将粮食藏匿起来,或者寻了借口搪塞。”方良长叹一声,看样子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公主笑道:“既然他们不肯借,那就也不必请吃饭了,直接上门要,岂不是更好?”

方良:“这……”

公主:“该如何做,方刺史主政多年,想必比我有经验,用不着我来指手画脚,我就不多言了。”

方良点点头:“多谢殿下,不知殿下在官驿用度可还足够?”

公主也不客气:“炭少了,半夜冷醒。”

方良歉然:“臣疏忽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过去。”

他陪公主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却没有待很久。

“臣还得去张罗粮食,就先失陪了。”

公主颔首:“方使君只管去忙。”

方良行过一礼,转身匆匆离开,背影微微佝偻,脚下却生风。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问风至。

“鞠躬尽瘁,恪尽职守。”风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门阀的事情,他本可趁机请殿下出面帮忙说服城中高门富户借粮,却没有这么做。打从回来起,奴婢跟着殿下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都护刺史郡守县令,却从没见过一个像方使君这样,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奔波的。”

公主:“其实李闻鹊打仗厉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

风至:“可殿下您不也说过,一个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误人误己。”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点,只看这缺点会不会影响大局,正因李闻鹊立身还算正,哪怕刚愎自用,我与陆惟都还想提点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误己终身。”

风至:“所以还是方良这样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当初张掖郡若是以李闻鹊为都护,方良为郡守,也许数珍会那种地方也早就被铲除了呢,根本不至于发展壮大!”

公主摇头:“不好说,这秦州官场也不太平,否则昨夜接风宴就不会少了那么多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风至闲聊,目光却落在城楼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气太冷,也没有阳光,喝粥喝了个肚圆的流民正蜷缩在城楼下面,靠发抖取暖。

其实他们这种摄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饱腹,只是灌满了水,过没一会儿,撒泡尿,肚子就又会开始饥饿,循环往复,最终彻底失去力气,在饿死之前就会被冻死。

其实有没有这两碗粥,他们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方良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粮食,可能顶多只让他们晚死几天。

想要真正让他们活命,只能改变这个世道,改变门阀兼并土地,让百姓走投无路的现状,改变商贾依附门阀,垄断商路,令寻常平民连小营生都难以维系的情况,要改变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晋身之阶。

这谈何容易?

但难,就不去做了吗?

公主忽然想起陆惟。

这个男人曾经在冯华村说要当权臣,可以帮她一起改变这个世道,那时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大放厥词,因为她见过无数人沾染权力的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总在拥有权力的过程中开始变质妥协,最终腐化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陆远明纵然容貌绝世,一颗心也是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齐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现在,公主的想法却稍稍有些改变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风至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小声询问。

“我在想,陆惟。”公主道。

“哈?”

公主一见风至表情变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释。

“走吧,我们去找陆惟!”

她故意用甜甜的语调,在陆惟两个字上尤其加重,果不其然看见风至一脸天打雷劈的表情,不由噗嗤笑出声。

公主回到官驿,却见不到陆惟。

官驿的人告诉她,一个时辰前,陆惟带着魏解颐出门了。

公主一脸古怪,陆惟出门不稀奇,她自己都去城楼逛了一圈,陆惟肯定也想出去走走。

稀奇的是,陆惟带着魏解颐同往。

这二人何时这么要好了?

“陆少卿去哪了?”风至问道。

对方自然是不知道的,陆惟连陆无事都带走了。

……

陆惟去赴宴了。

赴的是杨园的宴。

杨园何许人也?秦州刺史麾下的录事参军,昨天接风宴上他没来。

在包括崔千在内的许多人口中,这位杨录事出身最好,却人缘最差,因为他脾气最坏,谁都看不顺眼,跟谁都能怼两句,连在顶头上司方良面前也不肯收敛。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主动设宴邀请陆惟。

陆惟也很好奇,所以就去了。

之所以带上魏解颐,是因为魏解颐要过来探望的堂姑,正是杨园的妻子。

也就是说,杨园也是魏解颐的堂姑父。

有了这一层关系,魏解颐自然高高兴兴盛装打扮,她对陆惟很有些少女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今日恨不得将最好的衣裳首饰全都戴在身上,花枝招展像一只羽毛俏丽的小鸟。

虽然漂亮的鸟通常都是为了求偶的雄鸟,但魏解颐这一露面,还真让人不由多看好几眼。

连杨园都惊奇道:“你小时候,我还曾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魏解颐将其当作赞美,笑呵呵行礼喊姑父,直到堂姑母喊她别屋去说话,她才依依不舍望着陆惟,不情不愿离开。

往常这种场合,作为亲戚和官场同僚,杨园理应打趣两句,增进关系,但他好似心事重重,将陆惟请过来之后,桌上果品菜肴竟也敷衍似的上一两样,连个热菜都没有,跟昨夜接风宴比起来,还真“卧龙凤雏”一般,说不上谁更离谱。

陆惟就知道,杨园这是有话要跟他单独说了。

他也不着急,端起桌上唯一的热茶,慢慢品着。

茶叶倒是好茶叶,看来杨园名门出身,哪怕别的能将就,在品茗上还是讲究的。

再看这院子,冬日寒梅,春日桃花,秋日桂花,杂而不乱,看得出是下过一番工夫打理的,而且得有精通园艺者指点,也不知这打理的是杨园本人,还是他家的园丁。

还有这喝茶的茶具,装糕点的立盘,清一色白瓷,底部画上梅花,很是应景。

昨夜接风宴上的餐具,就没有这般细致讲究。

“听闻陆少卿断案如神,什么疑难案子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如今我手头也有一桩案子,不知你可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