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实在

驸马头回办案,这个挺实在的年轻人一开始还带着些诚惶诚恐和小兴奋。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太飘,不要给别人一种轻狂之感。

他坐在那里,对着下面跪着的姚春等犯人,一句一句地问着他事先想好的问题。这些都是他离京前就琢磨的,要如何查、如何审,怎么问出真相好给陛下一个交待。最开始的时候当然要问些简单问题,好让犯人放松戒心,一点一点地深入问题。

骆晟想了几种情况,犯人畏于国法威严都招了,他该如何办;犯人死不开口,他又要如何办;犯人奸诈狡猾,他要如何与之斗智斗勇。

审讯姚春,不能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姚春招得确实痛快,是设想中最顺利的一种情况。

不久以后,一问一答间,他却渐渐生出一股枯燥无味之感。

这就是断案?这就是审案?

这都什么鬼啊?!

这个姚春也太配合了!

开始还有姚春的“故事”吊着,好奇心作用下他还能听下去,到最后一股难言的尴尬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终于变成了一种难堪。

姚春的“故事”讲完了,阴郎中问他:“驸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骆晟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里说不出是羞是恼抑或者是怒,他想,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嗔”吧。他站了起来,脸上也淡淡的:“你们都审完了,就这样吧。”

阴郎中与祝缨、苏匡交换了个眼色,心道:这驸马居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老实敦厚”,却反而是一种“单纯天真”。

三人在驸马到来之前商量过了,要怎么样把这件案子给糊好。没有驸马,案子是祝缨发现的,算个首功。阴、苏二人奔波忙碌,又带了人来干了许多活,人手一多,在查姚春的过程中把当地勾连的不法之事查出来,也有功劳。三人功劳分一分,大理寺也有自己的那一分业绩。吏部提供了情报,没功劳也有苦功。

坏人是姚春,是与姚春合谋的甲乙丙丁。好人大家做。

皇帝派了驸马来就不同了。

三人的共识,得给驸马一点成绩拿回去,但又不能让驸马捣乱。

在骆晟到来之前,三人达成了共识——姚春这事儿,都记驸马头上。他们仨,拿本地开刀。

没想到驸马不配合,不肯领了功劳去睡大觉。

骆晟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余下三人坐在一起喝茶商议怎么接着糊弄这位祖宗。

阴郎中道:“到底是公主的儿子,脾气还是有的。亏得没有像别人那样蛮横又自以为是,将咱们仨都撇到一边儿自己瞎拱一气。”

苏匡道:“他心中有不满,可得应付好了,不然回京他说一句话顶咱们说一万句。咱们这里再忙,从他的嘴里没有听到好话,陛下也得记咱们的过。”

祝缨道:“既然脾气没有坏到家,就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们二位要是没有别的想法,接下来的事儿我倒不介意有他参与。”

“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不傻,只不过没有精得像只猴儿罢了。”阴郎中的年纪最长,说话也就自然带了一点长辈的口吻,“咱们再糊弄他,糊弄过这一件案子容易,怕接下来不好收场。人家跟咱们算讲道理了。他要真放赖,回去咱们就得吃不着兜着走。”

苏匡也很忧虑,骆晟的老婆是永平公主,这位公主现在还没跟婆婆兼姑姑那么的横,但是如果她想,她就能更横。想为难他们不需要任何的技巧,硬收拾就行了。

祝缨道:“那就请他也参与了?”

阴郎中道:“他不傻,已经看出来咱们的安排了。要怎么不着痕迹地劝他参与呢?”

祝缨道:“我去吧。”

“你?”

祝缨道:“我本来就是要去外地赴任的。”她本来就是要去两千七百里外当县令了,流放也不过如此。就算得罪了权贵,还能把她怎么样?罢官免职?那她就不用“流放”了。

阴、苏二人还要跟她客气:“这……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着呢?”

祝缨道:“这样最划算。既然他愿意做事,那就让他扛一点儿事也不错。早早结案,我还得赶路呢。就这么定了!”

…………

驿站自从来了骆晟,它的住宿安排就又是一变。

祝缨到这驿站的时候,自知品阶不高,哪怕当时驿站里没有住进一位品阶比她高的人,她也没有要主院。阴郎中和苏匡来了之后,主院就归阴郎中了。现在骆晟来了,阴郎中只有挪地方的份儿了。

祝缨先回自己的房里,准备换一身衣服再去见骆晟与这位驸马好好谈一谈。

不料衣服才换了一半,骆晟那里居然派人送了一张帖子来请她过去一叙。

祝缨匆忙换好了衣服,赶到骆晟那里。

骆晟坐在座上,看到她进了屋子居然从座上起来迎了一下。祝缨道:“不敢不敢。”

骆晟又坐了回来,他努力控制着脸色,低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也不用不敢。”

祝缨微微低了低头,骆晟道:“来之前我见了七郎,请教要怎么断案,本以为可以试一试。你们。”

哎哟,祝缨反应过来了,他还是郑熹的两姨表弟,他娘跟郑熹的娘算是堂姐妹。这京里的皇亲国戚们都沾着亲戚,跟村里的亲戚像、又不太像。所以总是容易让人忽略他们那种关系。

祝缨一脸真诚天真无邪地发问道:“郑大人都教了驸马什么呢?刚才问案有什么收获吗?”

骆晟被她脸上的表情糊弄住了一下:“什、什么?那刚才……”不是你们准备好的词儿,就像陛下问话时那等颂圣诗一样的给我准备的套词吗?

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脸色变得不好了起来:“我该有什么收获吗?收获大家的善意?”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说跟郑大人请教过了吗?他都教了您些什么呀?什么善意?不是善后吗?”

骆晟道:“善、善后?”

祝缨左右看看,对骆晟的随从们快速地摆摆手。骆晟犹豫,祝缨道:“还赶时间呢,快点儿,有话不能给你们听。”骆晟的好脾气发挥了作用,说:“你们先下去,我有事要请教祝大人。”

将人都支了出去骆晟严肃地道:“还请赐教。”

他的目光很真诚,也带了点威胁。祝缨也没打算接着糊弄他,开门见山地说:“驸马以为一件案子,什么最难?”

不等骆晟回话,她自己回答了:“对各人来说,不太一样。我就喜欢查案子。但是一个案子,查明了真相仅仅是个开始。您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善后才是最难的。”

骆晟道:“眼下这个案子,政事堂已然准备好了几个继任的人选给陛下挑选了。虽然还未下令,但善后自有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