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重启

郝大方缩脖拱背,大气也不敢喘,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发现地留意新君的表情。

新君更难堪了些,勉强道:“你这话也太实在了。”

祝缨道:“陛下想听不实在的吗?也有。”

新君一噎。

郝大方好怕新君拂袖而去,又或者把这位尚书给下了大狱。

祝缨却不慌不忙,她能这么说便是想好了对策:“您在这里接受教诲的时候,您的祖父已经君临天下四十年了,比您当时年龄的两倍还要多。满朝文武皆受知遇之恩,大半臣僚都是晚辈,看着他们入朝、甚至看着其中的许多人长大,他知道所有人的底细,明白他们的性情与能力。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对现在朝中大臣,有这样的了解吗?”

新君的脸乌黑乌黑的。

祝缨又说:“话不好听。但陛下既然登基为君,就与做太子、做藩王全然不同了。您的头上,再没有人为您遮风挡雨了,一切的风暴,都要自己来承担了。您是所有人的依靠。

所有一切书上记载的道理,您读的肯定比我多,如果照本宣科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长治久安,今日陛下又何须问我?圣天子,高深莫测。既问到了,我便不能再顾虑自身,也只好说一些实话了。”

新君慢慢地点了点头。

“陛下必是想励精图治的,却又有些不便之处,觉得晦涩难行。国家病了,想要一个治病救人的方子照方抓药,不想听泛泛而谈的阴阳调和之论。

其实方子前人已经开出来了,吃了没怎么见效,恰是没有调和好。

成人方用在小儿身上就要酌情删减用量,男人和女人的病症用药也有不同。同样的病症,春天和秋天的用药也会有不同。不能胶柱鼓瑟。

臣请先为陛下剖析眼前情势,您琢磨增减用量。情势看明白了,麻烦也就解决一大半了。”

神棍的目光总是那么的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想赞同,新君道:“你说。”

“一言以蔽之,承平日久有积弊。面上的就是两件事,一个兼并,一个选举。财富与人才。将才也是才。”

新君又点头。

祝缨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是您的问题,甚至也不是从先帝朝开始的,至少要往前数十年以上。

不管什么事情,都不是一天崩坏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您再敬佩祖父,大臣当朝殴斗,也是从他暮年第一次出现的。兼并也不是一天造成的。眼前虽然闹心,但还是要往前找原因。这是积弊,不是一天造成的。想改变,也需要循序渐进。

他教导您比教导您的父亲更多,是把希望放在您的身上的,能被他老人家看中,您必有过人之处。他把治病的希望放在您身上。”

新君短促地笑笑。

祝缨道:“您与他面临的情势不同,一是没有积四十年之威,二您接手的江山,不如比他的时候。那个时候,风调雨顺,这几年却是灾害频仍……”

新君不安地道:“是我德薄。”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罢了,还请不要未战先怯。”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您应对这样的考验,有什么准备吗?打算依靠什么?又有什么样的计划呢?”

新君道:“选贤取能。”

祝缨笑道:“郑、冼二人,谁贤谁能?”

新君的表情又难看了起来。

祝缨道:“路是要一步一步的走的,陛下的威望,不是‘人君’泛泛而论,而是陛下自己的威严,也是要积累出来的,急不得。熬过艰难岁月,恰是积累的本意。急躁不安,有损尊严。

您第一要心智坚定,您不坚定,所有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只好随波逐流。您现在想要做的是什么?您得心里定个调子。”

新君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调子定下了,不是列条陈,更不是马上就发号施令,而是想一想——让谁去做、依靠哪些人。天子富有四海,百姓皆是赤子,道理是这个道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生的孩子也有贤愚不是?满朝文武,您想用谁?”

“能者都用。”

祝缨摇了摇头:“总要有个主次的。天下这些州县财赋都还有个多少之别呢!”

“现在朝上如此相争……”

“粗粗一看,分成几党,闹得最凶的郑、冼,”祝缨说得很直白,新君都诧异于她竟如此敢说,“根子就不在郑、冼二相身上,是他们身后那些人心里都很不安,担心您会损害他们的利益、维护另一方,这个时候,他们一定要找一个自认的、不会背弃自己的人,拱卫他、推他出来,去争。您想要取天下菁才为己所用,余清泉,留不留?柴令远,用不用?您的心能坚定起来吗?瞧不惯,要动他们的时候,您要怎么动?让谁去做?”

这新皇帝,威望,那是没有的。一个毛孩子,就算是君……这要怎么说呢?如果君臣大义这么有用的话,刘协也不至于禅位、曹髦也不至于被杀了。

就这还想玩平衡操控天下最聪明的那群人,让所有人都能为其所用,就有点可笑了。

当然,君臣名份也不是那么的没用,挟天子以令诸侯是非常有用的,比起让别人“挟”,新君还没到亡国的份上,他完全可以自己利用这样一个身份的优势。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优势。

只要别太自信,以为是皇帝就能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行。

既无威望,能力也不如乃祖,就老老实实别玩那些掌控的游戏,专一投注一方势力,让这一群人为自己所用。在这个基础上,兼顾一些其他人的利益。这对一个普通的皇帝来说,足够了。

新君与先先帝不同,先先帝能玩得转各方势力、各方势力都认他,新君这摊子也不行、本事也差点儿。就不能玩这么大,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办。像她祝缨,就认认真真地认准了“南士”、“獠人”,暗中培养女子。不去跟郑熹抢什么勋贵,也不往清流那里硬蹭。

“天下需要安定而不是纷争,哪怕是朝堂上会有纷争,也绝不能让恐慌蔓延到民间。朝上闹得你死我活,都不算事儿,因为争斗而折腾百姓、弄得下面百姓有怨言,受损的必是陛下,大乱就在眼前。

无论是抑兼并又或是开科取士,所有的一切,都必是安民,而不是扰动。

算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大案,龚劼一党被清算,自上而下伏法、被罢、被降者数以百计,但民间晏然。前两年,还只是地方上查出几个不称职的官员,就能让乡绅自杀鸣冤。

这就是差别。”

“然而兼并不可不抑,贤士不可不进。必有一争。”

“那就让他们争。只要把这些争斗都控制在这京城之内,于您、于天下,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您无论做什么,也都是这个意思。新取贤士或任地方,也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