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再见吧再见（第2/3页）

“你看，我名字里有个秀，你名字里有个佳，都是好意思。不过我不争气，这辈子没给她长过什么脸，说不出来秀在哪里。还好有你这个外孙女，总算可以算佳了吧？”

“钱佳玥，”肖涵愣住了，半响才说，“你如果这样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反驳你。但我和陈末都觉得，你变了，都不像我们认识的那个钱佳玥了。”

陈秀娥被自己讲笑了。

钱佳玥抬起头，双手用力握住自行车车把。她看到肖涵脸上有很复杂的神情，一种惋惜和害怕的神情。

陈秀娥悠悠说：“我小时候，你婆婆跟我讲，月亮上面有嫦娥，所以给我起名字叫秀娥。后来她思想好了，不讲这些封建迷信故事了。你晓得么？你的名字也是你婆婆起的。佳玥，佳玥，你看，还是有个月亮。她这辈子，肯定有些什么跟月亮有关系的事情我们不知道，搞不好以前偷偷摸摸在月亮下面谈过朋友的。”

“肖涵哥哥，”钱佳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勇气，“所以，你一直以来，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呢？”

钱佳玥走过去，同样挨着她坐下。

肖涵没料到钱佳玥会突然这么问，愣住了，眼神开始避闪。

陈老太葬礼后的那个夜晚，钱佳玥半夜起来上厕所，见到了坐在客厅里的陈秀娥。同一个位置，同一个角度，望着同一轮月亮。

钱佳玥笑了笑：“你看，肖涵哥哥，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但就是因为我是钱佳玥，你觉得一直装不知道也没关系，就是因为我是钱佳玥，陈末觉得，即使她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会没关系。”她吸了吸鼻子，换了口气，“你们说我变了，那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原来做钱佳玥，一点都不划算。”

她看到了一幢幢刚建起来的房子，看到一片片热火朝天的工厂。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她看到自己坐在大会场上，激情澎湃：“工人兄弟姐妹们，为了世界上三分之二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她笑了，轻飘飘的身体仿佛重新被注入了那股激情，那股力量。

在眼泪涌出来的那一刻，钱佳玥推着车跑了出去。

心里一块石头没有了，身体轻盈了，慢慢飘起来，飘起来。

真的，人为什么不为自己想呢？难道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在乎你么？在乎你那点委曲求全，在乎你那点深明大义？够了，钱佳玥想，真的够了。

她反反复复说，翻来覆去说，终于，说到自己满意了。

她的心钝钝的，对疼痛已经感觉不真切。心上开始长出了一层厚厚的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那封《很爱很爱你》？从跨年那晚肖涵给陈末买的烟花？从学农？还是从陈老太去世？

于是几十年后，她伸出手去拉住那个小姑娘：“对不起，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以前是自己太软弱，太无能，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但从现在开始，不一样了。钱佳玥迎着风，抹掉一脸的眼泪鼻涕，狠狠地对自己说。

她遥远的记忆里，也是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拖着两个大麻袋站在门口。新村里锣鼓喧天，红绸带飘扬，卡车上是一张张年轻的脸，下面是一双双不舍的手。那个小姑娘眼睛红了，麻花辫一甩，背起麻袋往外走，脚刚要出门，又挪回来，一字一句地说：“你偏心，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我不要做钱佳玥，我再也不要做那个钱佳玥！

陈秀娥的双肩开始颤抖，扶着床头一屁股坐下来，一边说“老糊涂”，一边背过身去擦眼泪。所有人都默然，大家忽然都明白过来了，原来早就开始遗忘的陈老太，心里还一直都记着一桩事情，一桩从来都不肯承认从来都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时间，永远不会因为人的快乐或悲伤，而加快或停滞。无论钱佳玥和陈末这对同桌在最后两个月经历了怎样的冷战，会考、期末大考，总是如约而至。再之后，所有人都面临文理分班，转眼五班就要消失了。

在一片含混中，只有这句话如此地清晰。电光火石，划开了岁月，击中了除了钱佳玥和毛头外的所有人。

裴冬妮自以为聪明，花光了所有的班会费，去大商场给周围买了一枚Zippo的打火机，在最后一节班会课上双手奉上，却被周围吃了一顿排头。

忽然，陈老太“呜呜”哭开了，摸着钱佳玥的手，再次费力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那么小，去江西，”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舍不得你啊。”

“裴冬妮啊，你凭什么花光所有的班会费呢？你是班长，哦，那班长就可以随便支配班会费了？你征求过全班同学的意见么？你代表？你凭什么代表？谁授权你代表了？”

钱佳玥被嘱咐得有点懵。照顾自己也就罢了，哪里来的对不起？婆婆真的糊涂了，钱佳玥心想。

“同学们啊，”周围叹了口气，看了看一脸狼狈的裴冬妮，挥手让她坐下，“打火机我收下了，钱我等会儿还给大家。最后一节课啦，我来给你们算一道算术题，跟你们高考有关的算术题。”

“啊，”陈老太大叫，恶狠狠瞪了陈秀娥一眼，费力拍了下病床。继续对钱佳玥“嗯嗯啊啊”。反反复复还是那几句——“对不起你”“自己照顾自己”。

刷刷刷，周围在黑板上写了4个150，还有一个30。3+1+综合，总分，630。

钱佳玥上前捏住陈老太的手，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陈老太还在费力地说着什么，钱佳玥凑上去，依稀在一片含混里，听到“照顾好自己”“对不起”之类的词语。钱佳玥拉着陈老太的手，阻止她：“婆婆，你别说了，你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陈秀娥看陈老太说了半天，也上去劝：“妈，宝宝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都说我们是普通班，不能跟提高班的尖子比，但是，我教了大家两年，我用我几十年教学经验跟大家保证一点，那就是，我们班没有笨蛋，智商都合格，没有低能儿。”

但陈老太醒了，一屋子人，仿佛都不在她眼睛里，只是期盼地望着钱佳玥，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

“哄”，全班都笑了。

“妈！”陈建军陈建国半跪在病床前。离开十几年，一路雨雪风霜，但此时此刻，忽然觉得离别不过昨天，为何少年子弟江湖老，而慈母一夜白头。

“我有一个理论，说出来不大好听，但今天还是讲给你们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件事情，有么？有的，但是有上限的。一个智商合格的人，像我们班同学这样，努力、勤奋，可以做到几分？至少80分。那么90分100分呢，多多少少要碰的，有的靠运气，有的靠脑子，不是说天资正常的人，努力就一定能努力到的。但是80分，我相信，我们五班的同学，只要高三一年认真努力，都可以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