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第4/10页)

李发生也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草根,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鸟在天上飞,或者变成一条蛇盘在洞里,就不会被抓来打仗了。

越往北走,山越高路越陡,比我们的安家山高多了。爬到山顶眺望,山山相连,就像没完没了的波浪。黄昏的太阳给远近的山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远山一片黛青,在云烟雾海中时隐时现。张浩存说,这些山叫秦岭,翻过秦岭,就是大平原了。

李发生在想着自己家里的事,他说,我爹该收工回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跟梁根爬上安家山的情形,我们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我家像大山深处的蜂窝。我家的核桃熟了吧,梁根正在用竹竿打核桃吧,我爹我妈在干什么呢?春花一转身跑进家门。我往家乡的方向眺望,云烟雾霭挡住了视线。这迷宫一样的山路,简直是老天布下的迷魂阵。

再往山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显得很萧疏,秋风劲吹,树叶纷纷飘落,一派肃杀景象。我们的队伍三五成群,稀稀拉拉,遍布在曲折的山路上。有的穿戴着军衣军帽,有的干脆穿着自己的衣服,长衫夹袄混在其中。没有背包的人们背着竹背夹,也有的干脆背着背篼,就像赶集去卖鸡蛋或粮食的农民。没有水壶,就背一个竹筒,草鞋、草帽、蓑衣、斗笠胡乱地挂在肩上或用两根谷草拴在身上。也有的在刺刀上戳两个红薯或挑几根顺手扯来的蔬菜,还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抽大烟,吞云吐雾一副欲仙欲死的样子。各级长官不耐烦,一个劲地催促上路。抽烟的抱怨说,四个轮子的汽车跑久了也要加油,人累死累活的咋个不允许休息一下嘛!

李发生说,看这些龟儿子,像吹吹打打抬花轿的,或是进城抽大烟逛窑子的,哪像打仗的样子嘛!

行军走路,一是累二是饿。那时川军简直是烂杆子队伍,装备差,吃的就更差。一天两顿稀饭,还掺的玉米渣子,饭汤照得起人影,喝下去几泡尿就没了。饥肠辘辘还得走啊,我就只好把裤带紧了又紧。特别是晚上,又冷又饿。运气好时睡在老乡的房檐下,很多时候睡在露天坝,一张小草席,一条单被,经常被冷醒。我就把我妈做的夹袄穿上。半夜里经常被饿醒,醒来回想梦中吃着我妈擀的白面条,那个香啊让人直咂嘴巴。长官说,我们到西安就好了,蒋委员长会派人给我们送来补给,那时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我们互相鼓励:到西安就会好的,就有白米饭白面馍馍吃了。至于委员长是个什么样子,可能就是白白的,像白面馍馍的样子吧!

也有人没熬到西安就死了。在秦岭不是霜就是雪,没有人迹,我们裹着单被在荒野露宿,早晨就有人没醒来。白面馍馍在哪里,不知道,但白生生的肉就埋在黄土里。闷闷的坟堆,没有声音,闷在我们的心头。大家埋着头,有气无力地向前挪。士兵们抱怨,长官也着急,说是去跟南京交涉,要求给部队发冬衣。隔了几天又传话说,南京的头头脑脑正为打仗弄得焦头烂额,谁还管得了我们!

秦岭的雪仍然一个劲地下,几天之前那些又黄又红的树叶便零乱地飘落,山川一派萧寒。我和李发生再也不敢大意,晚上我们把几个人的东西裹在一起,背靠背身挨着身互相取暖。

果然我爹没说错,山的尽头是坝子。翻过秦岭我们一路走到宝鸡,再次看到平坝。张浩存说,那叫秦川,八百里秦川是最富裕的地方,占据秦川就可以称霸中原。诸葛亮一直就想扩大地盘,但在岐山一带就不幸去世,蜀国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李发生说,蜀兵要翻过秦岭去跟曹操的部队打仗,那不等于自己送死!这么远的路,他们吃什么呀?张浩存说,看不出来,你的悟性这么好,你要是多认识些字呀,会有大出息的。李发生嘿嘿一笑,说,我没多大的能耐,我只是肚子太饿,就想到他们吃什么了。张浩存说,你说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李发生说,难道蒋委员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这下轮到张浩存摇头了。

到宝鸡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站在铁路边,看到火车开来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挤上火车,以为到西安去,便有枪有炮有白面馍馍了。哪知到了西安火车并未停下,而是一股脑儿往前开。从车窗往外看,白茫茫的雪地上,树木和房舍蜂拥而来,又呼啸着退去,弄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直想吐。张浩存说,这叫晕车。晕车的滋味太难受了,想吐又吐不出来,想睡又睡不着,咣咣当当的声音让人更烦躁。大家脚挨着脚,挤在这个闷铁罐里,空气污浊不堪,有吐了一地的,有憋不住尿湿裤子的,到处是臭气。李发生问,要拉我们到哪里去嘛?张浩存也一脸茫然。我一心盼着这个铁壳子停下来,我快晕死了!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又看见窗外是山了。火车又钻进洞子,巨大的呼啸声震耳欲聋。一天夜里,李发生在我耳边大声说,快醒醒,长官叫下车了!我睁开眼睛,才知道火车停下了。车外只有一幢房子和几棵树。我懵里懵懂地问:有鬼子了?李发生说,谁知道呢!

我们下车后,火车又开走了。小站上站着一些川军,还有的没让下车,跟随火车走了。我们才知道一起出来的川军已被拆散了。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列火车,我们听见有人喊“上车”,我心里老大不愿意。李发生推了我一把,我被挤上车,再次听见单调的车声,我又想吐,便闭上眼睛。

天亮后我又看见平坝了,张浩存说,这地方可能是河南。李发生问,你来过?张浩存说,我跟你一样,是个地道的川耗子,在成都那个大盆地土生土长,哪里出过川!我懒得睁眼,管他是哪里,只要让我下车就好,我再也不想坐火车了。

后来终于叫我们下车了。我摇摇晃晃地跟着人流走,双脚似乎踩在棉花团上。李发生说,没有山呢,全是平原大坝。太阳又红又大,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无边无际的平坝就在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无根的草,被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台上全是人,我像一个掉进人海里的蚂蚁,竭力想抓住什么,我抓到李发生的一只手,李发生的手冰凉得像死人。李发生也把我抓得紧紧的,好像一松手,我们就会被人流淹没。我看到张浩存在人群中东倒西歪,满面通红,忙伸手拉他,我的手被人撩开,我们被推到另一边,张浩存伸开手在人流中左冲右突。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家,被抛到了国家的风口浪尖上,历尽沧桑,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