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牛半山支走赵石头,又挑了五个亲兵,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这五个亲兵在一个留分头的土匪带领下,骑马冲下浮戏山。

正午过了,太阳还没有露出一丝光芒,天灰蒙蒙的,一丝风也没有,浮戏山一片混沌,亚沟真正成了个“哑沟”,一点儿声息都没有。没有了鸡鸣,没有了狗叫,没有鸭娃儿的“哇哇”声,平时欢唱的小鸟也没有了,只有小河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偶尔传来两声乌鸦的尖叫,瘆得人陡然竖起了汗毛。赵石头跑过一道沟,闪过一堵墙,靠上一棵树,绕过一片场,悄悄地摸到自己的家门前。

赵石头没有直接进窑洞,先靠在大柿树后看了看四周的情况。他发现两孔石窑的门紧关着,他不能直接推门进窑,如果家人在里边会被吓上一跳,如果还乡团的人藏在里边他那是自投罗网。他轻轻地跳到母亲住的窑门旁,轻轻地对着窑门敲了三下。

“谁呀?”窑里传出老太太那沙哑的声音。

“妈,是我。”

“石头,快,石头回来了。”老太太在窑里说,那声音里透着惊喜和恐慌。

水仙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打开门,赵石头闪身进窑。

“你咋回来了?”水仙惊讶地问。

“俺回来——”

“石头。”老太太坐在床上抬起手向前探着身子叫了一声。

“妈。”赵石头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拉着母亲的手,回过头对水仙说“快说说,铁柱哥他们哩?”

“不知道。”水仙摇摇头说,“他们说俺没有公开露过面,不叫俺参加行动,他们有事会找俺的。可是,到现在,俺也没有听到他们一点儿音信。”

“听说,王雨霖抓了咱好多人?”

“嗯,留下来的伤员,还有收容队的张四毛队长都被捕了。还乡团通告说,后晌(1)在茶店枪毙他们。”水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呜咽着说:“这八路军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别哭。皮司令不是说了嘛,八路军很快就会回来的。”赵石头抬起手去擦妻子的眼泪,一边擦一边问:“农会的人能联系上吗?”

水仙又摇摇头低沉地说:“农会的赵毛区、赵红记、张全中、张毛有、李新升、马密都被抓走了,还抓了一些群众。夜儿黑还乡团把全村的人都集合了,没被抓的肯定躲起来了。”

“我想去劫法场。”

“那可不中。”水仙有些激动地说,“还乡团的人忒多了。夜儿黑又招了一些地痞流氓,好几百人哩,把会场围起来,别说你劫不上,就是劫上了你也走不了。”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咱们的人杀了!”

“能有啥办法哩?”水仙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赵石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劫不了法场,也得搅了会场,决不能叫他顺顺当当地开会!”

“这——”

“没事儿。我幺儿(2)人,好进好出,就是你跟妈——”赵石头看了看老太太说,“会场一乱,您就往外跑,跑出去上大舅家或二姑家。一句话,跑出去就白(3)再回来了。”

“你甭管俺。”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接着说,“我幺儿老婆子去哪儿都没人注意,就是死了也活够本了。”

“妈,你说啥哩?”水仙走过去扶住老太太说。

“我说,你跟石头走,走到哪儿都有个照应。”

“不中。水仙得跟您厮跟住(4)。”赵石头坚决地说。

“跟我厮跟住弄啥哩(5)?挨人欺负?”老太太有点急了。

“妈,您不知道,她跟着我更危险。”赵石头说,“您说,我搅了王雨霖的会场,他们能叫我好好走?水仙跟着我能跑出去吗?我再照应她,说不定谁也出不去。”

“你瞎说啥呀?!”水仙着急地叫道,她不想听不吉利的话,狠狠地瞪了赵石头一眼说:“我跟妈厮跟住,不用你管。”

老太太不说话了。赵石头想了想说:“就去找大舅,大舅那里会安全些。”

“你就甭管俺了,自个儿(6)注意点儿。”水仙说着又哭了。

“我没事儿,你收拾一下拿的东西吧。”赵石头说。

“收拾啥?你拎个包袱,不就是告诉还乡团你要跑吗?!”水仙剜了一眼赵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笨。”

赵石头看着水仙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饥(7)了吧?我给你拿点儿馍吃。”水仙说着去开门到另一个窑里拿馍馍。

水仙刚打开窑门,村里就响起了敲锣声,接着是王雨霖昨晚任命的保长在喊:“都到茶店开会了,谁要不去,就是私通八路,格杀毋论!”

“都到茶店开会了,谁要不去,就是私通八路,格杀毋论!”

赵石头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与水仙和母亲保持一段距离,随着人流来到茶店会场。

茶店会场就是龙王庙前的空地。方圆几十里,大型集会都到这里。龙王庙正向,座北朝南。东面搭着一个戏楼。说是戏楼,其实就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大棚子罩着一个戏台子,人们通常也称这里为戏楼院。说是戏楼院,也没有围墙,就是一个大敞院。王雨霖等匪首乡绅坐在戏台上。戏台前立着一排十几根柱子,每个柱子上捆绑着一个人。每个捆绑的人旁边站着一位荷枪实弹的还乡团乡丁。

赵石头在人群中慢慢地向前挤,他看清楚要枪决的人了,可是没有一个他认识的。正在纳闷,水仙挤到他跟前悄悄地对他说:“当心,绑哩不是咱哩人。”

水仙的话刚说完,突然发现身后一个留小分头的人在向赵石头举枪,她大喊一声:“石头。”用身体护住了赵石头,与此同时,那人的枪也响了,水仙应声倒在赵石头身上。

小分头一边向赵石头这边开枪一边向外跑着喊:“赵石头,赵石头。”

“打。”还乡团的子弹就像雨点似的向赵石头站的位置射来,周围的群众“哗啦啦”倒下一片。

原来,王长贵派人通知了王雨霖,说赵石头要劫法场,还乡团早做了准备。王雨霖下令,宁可多杀一百个老百姓也不能放走一个八路军、区干队队员。只是赵石头化了装,一路上没有人认出来。没想到在会场上让他们的一个眼线给认出来了。

赵石头抱着水仙滚倒在地。霎那间,几个被子弹打中的老百姓就倒在了他们身上。赵石头低声地喊:“水仙,水仙。”

水仙没有回声。她的身上不知中了几枪,血像泉涌一般流在赵石头身上。

赵石头慢慢地用手在水仙鼻子上试了试,已经没有了呼吸,赵石头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在心里不住地叫:“水仙,水仙。”

枪声息了,跑到会场边的群众又被逼了回来,站在一大片尸体旁边不敢作声,会场死一样的静。这静沉寂了几分种,赵石头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哈哈哈……,赵石头死了,赵石头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