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一张四英寸长、三英寸宽的照片反着掉在床上。龟次郎让那照片在床上放了一会儿,他无法想象当自己把照片反过来的时候,上面居然不是那位一直被他放在心灵神殿里的洋子姑娘,而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指头捏着照片的边缘,把脑袋扭到一边去瞅了一眼。突然,龟次郎把照片一下子翻转过来,喊道:“哦!看看这漂亮姑娘!看看她!”

一大群人围过来看那照片,有一些人嚷道:“这样的姑娘绝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乡巴佬的,龟次郎!”

“告诉他们,信里怎么说的!”龟次郎对石井说。

书记员大声宣布了:“那女孩的名字叫纯子,她愿意嫁给龟次郎。”

“她是广岛人吗?”一个男人狐疑地问道。

“她是广岛县人。”龟次郎自豪地说,那长长的木板房里顿时升腾起一种满足感。

龟次郎那张幸运照片在另一个人身上产生的效果相当令人沮丧。石井稍早也收到了一张父母为他挑选的女孩的照片。那女孩名叫森顺子,名字挺好听,可照片上的姑娘却是个四方脸,胖墩墩,眯眯眼,那种长相的女孩在日本要多少有多少。石井的母亲安慰他说,森顺子比男人还能干活,又很会省钱,但书记员觉得,结婚不光是为了那两件事情。更何况,就他的情况来说,丈夫还能写会读。他十分沮丧,要求再看看龟次郎的照片。石井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纯子具有美人的典型特点:稍微斜视的眼睛,完美的颧骨,额头很低,瓜子脸,还有细腻的轮廓。她就像是传单上印的日本历史电影里的姑娘。石井说:“她在广岛姑娘里算是漂亮的。也许是城里人。”

“不是,”龟次郎向他保证,“我娘绝不会给我送来城里姑娘。”

第二天,两位准新郎借来石井营地里的公用黑西装,配套的还有一个领结和白衬衫。他们把这些宝贝用床单一卷,雇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卡帕。摄影师桥本告诉他们:“你们依次穿上西装,记得梳梳头发。”

龟次郎套上这身别扭的衣服后,桥本教他怎么打领带,然后这位结实的庄稼汉把桥本给他的专用油脂涂在头发上,让头发塌下来。接着,龟次郎坐在一架照相机前,摆出僵硬的姿势,他怎么也不肯笑。照出来的照片虽然正式,架势也很像样,可却没有多少准新娘看了会芳心乱跳,桥本也不觉得这张照片有什么好。但龟次郎却把它邮寄了出去,同时寄出的还有一张从东京到火奴鲁鲁的船票。接下来,龟次郎开始等待。

1915年底,石井君和龟次郎收到通知,说他们的新娘将乘坐那艘老旧的日本货船“京樱”号到达火奴鲁鲁。这个消息引起的快乐没有人们预想得那么多,因为营地里原本希望两个女孩最好分别乘坐两艘船到达。那样一来,每个丈夫去迎接新娘的时候就都可以穿那套黑西装了。如今,只有一个人能穿上那身衣服,好不让自己的新娘失望。另一个人显然只能穿着干活的衣服,在自己的新娘面前剥掉伪装了。龟次郎性子直,他马上对朋友说:“你是识字的人,还是你穿西装合适。”营地里都说这是唯一合理的方法。

两位新郎既迫不及待又惶恐焦虑。他们乘着小船“吉拉奥依”号来到火奴鲁鲁,在旅馆街找了一家寒酸的日本旅馆开了一间房间。他们抵达的时候正是“京樱”号到达的前夜,于是两人吃了一顿由米饭和鱼构成的简便晚饭,然后搭车去努乌阿努,在天皇神像面前拜谒。这时,有一个穿着黑色长礼服的官员匆匆出来,赶着去参加某个重要的会议,他不高兴地说:“别跟个乡巴佬似的站在这里。干你们的活去。”两个人便谦恭地离开了。

两个人对着布里塔尼亚大街上的豪宅感叹了一番,但看到中国城那些肮脏的小巷子时吃惊不小。那一座座肮脏的小棚子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石井君说:“他们告诉我,十五年前,这片地方全烧成了一片焦土,华人本来想重建一座像样的城市,把这些小巷子和破房子都拆掉,但白人想让这里跟以前一样,于是就按原样重建了。”两个人思念着童年时家乡干净的道路和一尘不染的住宅,摇了摇头,对白人的做法不以为然。

上床睡觉之前,石井君在自己面前摊开两张照片,比较了半天之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命运竟如此捉弄自己!“我娘没选好。”他说,“你说这事怪不怪,龟次郎,海上那艘大船会给我们送来个女人,然后咱们就跟她们过一辈子?”

“我紧张极了。”龟次郎实话实说。事实上,他那天晚上的紧张与他接下来很多天所经历的根本没法比。“京樱”号靠岸时,七个前来迎接照片上的新娘的日本男人被告知:“我们不把她们隔离三天是不会让她们下船的。”

“我们见见都不行吗?”石井君恳求。

“不准有任何接触。”移民局官员警告。

稍后,心急火燎的新郎们发现,要是给其中一个管理人员塞点钱,就能把脸贴在一个一美元硬币大小的洞上面窥探。那个洞开在新来的新娘们被隔离的房间的后门上。龟次郎排在队伍的第三名。他眯缝着眼睛,从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窥视孔看进去,只见七个女人随意地或坐或站,三两一伙。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可就是看不出哪个是纯子。他回头恳求地看看那个不会说日语的守门人。龟次郎再次把眼睛贴在孔上,热切地看着七个女人,然而他还是分不出哪个才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他稀里糊涂地把窥视孔让给身后的人。

“她漂亮吗?”石井君问。

“非常漂亮。”龟次郎向他保证。

“你看见森顺子了?”

“可能吧。”

“她还不错吧?”

“看上去十分健康。”龟次郎说。

石井君离开窥视孔后,浑身颤抖:“她的个头比我大多了。”他嘟嘟囔囔,“我妈真可恶!”

“石井君!”龟次郎反驳,“她是个广岛姑娘,肯定会是个好太太。”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过去了。人们又回来偷看自己的妻子。龟次郎一个个排除之后,终于发现自己要娶的姑娘了。一开始他没看出来,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这群女人里最可爱的一位。龟次郎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嫁给自己了。龟次郎安慰着失望的石井君,按捺着自己不要为美丽的新娘得意忘形。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那两扇门马上将要开启,龟次郎又怕又紧张,还夹杂着一丝兴奋。

“我开始觉得有点想吐了!”他告诉石井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