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十九章(第2/8页)

“大帅!”李鸿裔激动地说,“这样子为李宫保绸缪周至,实在罕见!”

“不然,不然。我是为大局着想。环顾海内,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东南却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盘算。有封信,你们都不曾看过,到今天非让你们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关键。”

曾国藩说完,自己亲手开了他那个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鸿裔。信是李鸿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鸿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时候有什么大事?

一想就想起来了,那时有一道密谕,派李鸿章带兵到河南洛阳一带,负责剿捻的西路军务,同时让曾国藩与李鸿章、吴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这样一个安排: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两江总督,江宁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两淮监运司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

果然,李鸿章的信,就是谈的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国藩先征询,抢先表示了他的意见。信中一开头就说河洛一带是“必战之地”,一面要防备陕西的回乱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国藩提出第一个要求,“拟恳将刘省三、杨鼎勋两军给还。”刘省三——刘铭传是淮军第一员大将,杨鼎勋是四川人,原为他的同乡鲍超部下,以多战功为同事所妒,在鲍超面前进谗,被迫改投淮军。因为是客将,怕淮军轻视他,所以作战特别勇敢。李鸿章克复江苏,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杨军投诚,原隶湘军,由曾国藩遣去支援李鸿章的程学启和这个杨鼎勋,他的装备全是洋枪,在目前曾国藩所辖的剿捻各军中,强劲第一。

然后是谈饷,“朝命吾师弟各当一路,兵与饷似于合办之中,略分界画,目前不致推诿,日后亦易报销。”李鸿章提出的办法是,安徽和江宁藩司所辖的江宁、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归曾国藩,而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地和上海的关税收入归他。

大营的幕友,把这封长达二十页的密信,传观到此处,无不悚然动容!李鸿章的聪明识时务,会做官、善经营,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他的勋业富贵,由曾国藩一手所提拔调护,因而认为他逢人必提“老师”的尊师一念,出于至诚,亦决无可疑。谁知如今才发见他对“老师”的面目是如此狞厉!既要精兵良将,又要膏腴饷源,倘使照他所说,“老师”在周家口就只好象“空城计”中的武侯,抚琴退敌了!

心里虽个个愤慨,只以曾国藩最重大体,而且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向只誉人之长,不论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什么话说,只尽力把自己的心情平抑下来,凝神往下看他这封措词“当仁不让”的信,还有些什么花样?

下面谈到上谕的正题,也就是李鸿章率师“驰赴河洛”以后的两江的局面。慈禧太后一心为了报恩,要破格提拔吴棠,以及恭王与军机大臣不以为然,而不便公然反对,特意用“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传统手法,借曾国藩来作个推托,所谓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国藩提出异议,这也是大营幕友无不了解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难题推到曾国藩头上,而李鸿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担以外,另又出些难题,让“老师”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对吴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时又表示丁日昌熟于洋务,才堪大用,而擢任苏抚,资望却还不够,李宗羲的才具也不过任江宁藩司为宜。还有护理江苏巡抚刘郇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排未妥,令人难以心服的事。

这些说法无非旁敲侧击,说朝廷的拟议,窒碍甚多,接着又出以后方变动,影响前方军饷的危言,以为“藩运易人,大营后路,恐不顺手”,而吴棠“满腹牢骚”,一旦署理江督,“用人行政,或多变局”,请曾国藩“熟筹密陈”,挡吴棠的驾。

但是,他既率师西征,也总要有人来接他,吴棠既不可,则又该谁来呢?李鸿章在这里,便用“或谓”的语气,为他“老师”出了新的难题:“或谓宜调筱兄”为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兼江苏巡抚——

信看到这思,李鸿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宫保真是内举不避亲!”他冷笑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江苏的督抚,注定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来干不可?”

这是说李瀚章——李鸿章的长兄,字筱荃,拔贡出身,分发湖南当知县,以替湘军办粮台起家。这三、四年由于李鸿章的“圣眷”,朝廷推恩,连番超擢,同治元年还是一个道员,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抚,如果再调署江督,他的官运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时信已看到结尾,钱应溥大有意会,不断点头:“噢,噢!原来真意在此!”

还没有传观到下文的人,心急便问:“真意是什么?”

看到曾国藩面色凝重,对轻率的议论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李鸿裔不敢造次,话到口边,复又咽住,支吾着敷衍了过去。好在李鸿章的真意何在,虽有知有不知,曾国藩的用意却是大家都明了的,他要推荐李鸿章以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但以过去一直向朝廷这样表示:“庙堂之黜陟赏罚,非阃外诸臣所宜干预,”不能出尔反尔,同时也碍着“牢骚满腹”,虎视眈耽,虽已奉调闽督,却还不能赴任的吴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侧面的挤逼,希望挤出慈禧太后一句话来:“既然曾国藩说什么也不肯干,那就叫李鸿章去!”

于是大家各散,钱应溥照曾国藩的意思,拟了一个折稿,细核清缮,派定专差,第二天午间辕门鸣炮“拜折”。曾国藩依然围棋一局,寄烦忧于黑白之间。

但奉到的上谕,措词恳切而严峻:“曾国藩为国家心膂之臣,诚信相孚已久,当此捻逆未平,后路粮饷军火,无人筹办,岂能无误事机?曾国藩仰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廪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得以专意剿贼,迅奏肤功。该督回任以后,遇有湘淮军事,李鸿章仍当虚心咨商,以期联络。毋许再有固请,用慰廑念。”这“毋许再有固请”六字,已指明再无商量的余地,否则就会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国藩无可奈何。安排琐务,过了年自周家口动身,由陆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从李鸿章手里接了印,师弟二人,细谈西北的局势——陕甘总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责任,还在曾、李身上,而张总愚一大股已经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