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三七章(第3/10页)

“那可顾不得了。”惇王看一看壁上的钟说,“快未正了,咱们先开饭吧!”

“对了!”沈桂芬嫌大家吵,无法精心构思,所以接口说道:“诸公吃完饭,我的稿子也就好了。”

于是军机处的小厨房备了极精致的午饭。惇王自己带着药酒,用个扁平银壶盛着,一面大口吃烙饼,一面喝药酒。吃完,大家回到原处,沈桂芬刚刚脱稿,只见上面写的是:

“上谕:前降旨谕令总管内务府大臣,将圆明园工程择要兴修,原以备两宫皇太后燕憩,用资颐养,而遂孝思。本年开工后,见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蒇功;现在物力艰难,经费支绌,军务未尽平定,各省时有偏灾,朕仰体慈怀,甚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劳民力,所有圆明园一切工程,均着停止。俟将来边境又安、库款充裕,再行兴修。因念三海近在宫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过繁。着该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将如何修葺之处,奏请办理。将此通谕知之。”

“挺好!”恭子指着“均着停止”那四个字说,“这儿改为‘均着即行停止’吧!”

“是的。”沈桂芬随手添注。

“外面流言很多,我看,皇上亲阅园工,还是把它叙进去的好。”

大家都以醇王的意见为然,于是在“本年开工后”之下,加了“朕曾亲往阅看数次”,暗示所谓“微行”,实为亲阅园工的误会。

“该管大臣的字样如何?”宝鋆这样泛泛地问。

“有何不妥?”沈桂芬反问一句。

“是不是仍旧交内务府筹办……。”

“算了,算了!”惇王大声打断,“都是内务府惹出来的麻烦,还找他们干什么?”

宝鋆的原意是修三海要内务府自己设法,移东补西,弄成个样子算数,听惇王这样坚决反对,就不便再往下说了。

于是定稿誊正,随即递上,大家都还等着,要等皇帝核定交了下来,才能散去。这一等等了一个钟头,不见动静,都不免在心里嘀咕,怕事情变卦,倘或平地又生风波,就不知何以为计了!

果然,平地起了风波。申时一刻,内奏事处交来一个盒子,里面不是刚递上去的停园工的诏旨,是一道朱谕,封缄严密,上面写明:“交军机大臣文祥、宝惇、沈桂芬、李鸿藻共同开读。”

这是密谕,而军机大臣的职权是不可侵犯的,所以首先就是恭王站起身来说:“我们退出去吧!让他们四位处置密谕。”

连恭王自己在内,都知道特为撇开他,则此密谕,自与恭王有关。文祥拿着那个封套,在手掌心里敲了几下,慢吞吞地说道:“事出异常,各位先到朝房坐一坐。”

“我不必了!”恭王一半留身分,一半发牢骚,“潘伯寅送了我一块好端砚,搁在那儿三天了,我得看看去。”

“也好!”文祥点点头,“六爷就先回府吧!回头再谈。”

于是恭王上轿出宫,五御前、一师傅就在隆宗门旁边,领侍卫内大臣办事的屋子休息。文祥拆开朱谕一看,写的是:

“传谕在廷诸王大臣,朕自去岁正月二十六日亲政以来,每逢召对恭亲王时,语言之间,诸多失检,着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钦此!”

“到底还是饶不过六爷!”文祥茫然地望着窗外,“至亲骨肉,何苦如此!”

宝鋆一言不发,走出去告诉军机处的苏拉:“递牌子!”

递了牌子,文祥等人到养心殿门外等候,总管太监传谕,只有两个字:“不见!”

“怎么办?”文祥想了想说:“只有顶上去了。”

于是重回军机处,仍由沈桂芬执笔上奏。军机处用“奏片”,不须那些套语,秉笔直书,为恭王求情。递了上去,原奏发回,这四个人的心思相同,非全力挽回此事不可。于是再上奏片,说有紧急大事,这天一定得进见面奏。

皇帝还是不见,但态度似乎缓和了,派太监传谕:“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同时把停园工的诏旨发了下来,一字无更改。

“马上送内阁发!”文祥这样告诉值班的“达拉密”,同时通知惇王等人,请先回府,晚上另外柬约,有事商谈。

这样安排好了,四个人一起到了恭王那里。

因为天意难回,文祥等人相当着急,惇、醇两王则不但同气连枝,休戚相关,而且同为皇叔,皇帝对“六叔”可以如此,对五、七两叔,当然亦可这样子无情无礼,因而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但恭王却显示出极可敬爱的涵养。这一次与同治四年,慈禧太后剥他的脸面,大不相同。那一次他确有摧肝裂胆的震动,而这一次难过的是皇帝不成材,对于他自己的遭遇,夷然不以为意,因为他觉得不能跟少不更事的侄儿皇帝,一般见识。

“总算有个结果,停园工的明旨下了,咱们算是有了交代。”他平静地说,“我一个人的荣辱,无所谓!”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这道朱谕,在他不足为辱,而且必可挽回。而别人跟他的想法不同。不为恭王自己打算,也得替大局着想,一人之下的懿亲重臣,忽然受此严谴,威信扫地,号令不行,何能再为枢廷领袖?

同时,眼前就有一个极大的不便,大久保利通在八月初一就要到京,一到便得开议,而对手则是大清皇帝所不信任的臣子,即使别人不好意思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又何能侃侃折冲,据理力争。

为此,必得请皇帝收回成命,是一致的结论,但采取怎么样的途径?却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主张请出两宫太后来干预,把皇帝硬压下来;一派的态度比较和缓,认为不宜操之激切,还是见了皇帝,当面苦求,比较妥当。

就这争议不决之际,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帝原来的朱谕,借词极其严厉,有“诸多不法,离间母子;欺朕年幼,奸弊百出”等等的话。后来交给文祥的朱谕,已经重新写过,缓和得多了。

恭王这时才有些着急,急的不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而是皇帝的话,令人难堪。这原来的一道朱谕,如果“明发”,“奸弊百出”这句话,要洗刷干净就很难了。

因此他这样摇着手说:“万万不能再惊动两宫了!皇上耿耿于怀的,就是“离间母子’这一句,如果再搬大帽子压皇上,岂不是坐实了有此‘离间’的情形?”

大家都觉得这话看得很深。同时也有了一个很清楚的看法,为恭王求情是国事,倘或搬请两宫太后出面,有“离间母子”这四个字在,便搞成闹家务。而闹家务,外人是不便干预的,这一来除却懿亲,四军机就成了不能说话的局外人,那是自失立场的不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