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五章(第2/8页)

但是,皇帝临终以前,总得再让医生看一看,才能对天下后事交代得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就说:“今天虽未请脉,不过不可不让医生伺候着,倘或病势突变,传召不及,岂非天下臣民的终天大恨?”

“说得是,说得是!”载沣连连点头,向世续说道:“就照慰庭的话办吧!”

“是!”世续答说:“等我告诉内务府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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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直到半夜里才派人分头去通知,说是皇上病重,赶紧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钟骏那里的一名内务府笔帖式,私下告诉他说:“皇上大概快驾崩了!西苑有电话来,预备‘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点钟,警卫森严,不但人数较平时加了许多,而且稽查特别严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护军上来盘问。其时宫门未开,上朝的亲贵大老,轿子陆续而至,都找个安稳的地方在轿杠下“打杵”停下,静候至六点钟开了西苑门,方始进宫。

名医只到了四个,内务府只通知了四个,杜钟骏之外是周景焘、吕用宾、施焕。这天不在内务府公所候旨,而被领到军机处一间空屋中休息。这四个都知道,此刻的内务府,有许多自深宫中泄露出来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与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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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一点钟时,庆王奕劻从东陵赶到,一进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装,满面风尘,进了军机大臣直庐便问:“我赶上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问什么?都愣在那里,无法回答。

“喔,没有‘摘缨子’,还好,赶上了。”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如果宫中“出大事”,一时来不及成服,首先将帽子的红缨摘掉。他所说的“赶上了”,是赶回京来,犹及两宫生前。

“我一路来,剃头挑子上,尽是太监在剃头,只当大事已出。”奕劻问道:“如今怎么样?”

“庆叔,”载沣答说:“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请坐,喝口水,咱们就请起吧!”

“好!”奕劻又问:“折子还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续说:“前几天是公同商量着办,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亲王恭代批折。”

一听这话,奕劻脸色就变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凯,显然的,按正常规制,奕劻既是军机领袖,恭代批折的重任,应该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载沣?

于是他问:“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来的电报上,开头就是“奉懿旨”的字样,奕劻莫非记不得了,还是有意装糊涂?但不论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将回京,而派载沣代批奏折,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职权。即便如此,奕劻会有什么抗议,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绝大的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两位王爷请吧!皇太后这会精神还不错,可以多谈一会。”

这时奕劻也想起来了,他是奉懿旨进京,不过,他也意会到,命醇王载沣代批奏折,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职权,而是载沣的地位将有变更的先声。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会宣布些什么,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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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的西暖阁,殿外有护军守卫,西暖阁是李莲英把门。军机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监打起门帘,李莲英将房门开了半扇,作个容许人入内的姿态。于是庆王奕劻抢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殿后亦都进了屋,李莲英关上房门,只听外面有争吵的声音,大家凝神听了一会,才知道是恭亲王溥伟要进殿,护军说是“上头交代”没有他的名字,断然拒绝。

这时李莲英已赶到里间,亲自打起门帘,仍照原来的次序,由庆王奕劻带头,一个接一个踏进去,里间的光线很暗,门窗紧闭,药味弥漫。包括奕劻在内,谁都没有到过慈禧太后的卧室,心情紧张,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见一张极大的床,黄罗帐子吊起一面,西面叠着极大一堆锦衾与绣枕,慈禧太后梳得极光的头,靠在那里,但骨瘦如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了。

“庆王回来了没有?”慈禧太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但能听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说:“是从东陵连夜赶回来的。普陀峪万年吉地,工程坚固,修得极好。达赖喇嘛所献的佛像,遵旨敬谨安奉在地宫内,慈光佑护皇太后早日勿药,康强如恒。”

“要象未得病那样,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来跟我说,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早早定下来,好让他安心。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过,先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由奕劻先开口。他很清楚,载振固然决无入承大统的可能,“国赖长君”亦是空话,但不妨卖个空头人情,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因而答说:“臣举贝子溥伦,或者恭亲王溥伟。溥伦是宣宗的长曾孙,就统绪而言,更为合适。”

“载沣,你呢?”慈禧太后问道:“怎么说?”

“臣,”载沣有点结巴:“臣跟庆王的意思一样!”

“世续!”

“皇太后圣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语,表示满意,“张之洞呢?”

“臣在!”

“张之洞,你老成谋国,我一向没拿你当外人看待。为穆宗立嗣,虽是家务,也是国事,你有什么意见?”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议。臣备位宰辅,所重者是统绪。今上继统时,曾奉明诏,将来继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为穆宗立嗣,请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讳,亦应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这话很公平。

可以照办。”

这下面该鹿传霖发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听,谈话费力,还是无意遗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凯了。

“臣跟世续的意思一样。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这两句话逢迎得极好,恰恰能让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上话头:“既然你们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诉你们吧!溥伦、溥伟的才具,我很知道,当皇帝可还不够格儿!”她说:“我挑醇亲王的长子溥仪,做我的孙子!”

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词,却无不大感意外,挑溥仪做他的孙子,纯为祖母的口吻,他人无从置喙,唯有载沣,勉强可以说话。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亲醇贤王奕劻,亦曾有过这样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当时曾惊得昏死过去,醒来大哭。载沣却没有他父亲这副眼泪,只想说两句谦虚的话,但结结巴巴,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