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接受“裸体艺术”,到底有多难?(第2/3页)

不过,孙传芳还是比较客气的。6月10日,《新闻报》刊登了孙传芳写给刘海粟的一封信:

海粟先生文席:

展诵来书,备承雅意。黻饰过情,抚循惭荷。贵校研究美术,称诵泰西古艺,源本洞晰,如数家珍,甚佩博达。

……

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累牍穷辩,不惮繁劳,而不能见谅于全国。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宁不见及,望即撤去,于贵校名誉有增无减。如必怙过强辩,窃为贤者不取也。复颂日祉。

可以想见,以当时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孙传芳的这封信是颇得人心的,而且他客客气气,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

但是,刘海粟并不买账,给孙传芳写了封看似商讨,实则拒绝的回信:

……关于废止此项学理练习之人体模特儿,愿吾公垂念学术兴废之钜大,邀集当世学术界宏达之士,从详审议,体察利害。如其认为非然者,则粟诚恐无状,累牍穷辩,干渎尊严,不待明令下颁,当先自请处分,刀锯鼎镬,所不敢辞!

这封回信,刘海粟一连找了几家报社,居然没有一家敢刊发,最终史量才大笔一挥,刊发在了《申报》上。

不仅拒绝,还发在媒体上,这不仅是不给孙传芳面子,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于是,孙传芳下密令关闭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缉拿刘海粟。因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当时地处上海法租界,孙传芳不能派人直接从法租界捉拿刘海粟,就电告上海领事团和交涉员许秋枫,交涉封闭美专、缉拿刘海粟。

在这件事上,法国驻沪领事还专门为上海美专辩论了四次,表示美术学校都使用人体模特,但孙传芳一直不肯放弃。最终,刘海粟只能逃亡日本。

上海美专第十七届毕业生和人体模特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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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模特在中国发展的历史,并没有因刘海粟的被迫逃亡而停止。

1934年,蒋介石发起了“新生活运动”,提倡“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社会上对人体模特使用的态度倒反而有点松动了,有点“姑妄允之”的意思,这个情况一直维持到1949年前。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这个问题又让人头疼起来。

1964年5月,在“四清”运动初期,康生等人在《关于使用模特儿问题》的报告中批示:“我意应坚决禁止,我绝不相信要成为画家一定要画模特。”

3个月后,文化部发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关于废除美术部门使用模特儿的通知》。

1965年5月12日,中央美术学院教师闻立鹏上书中央,表达了不同意见——“真人(模特)写生是美术基本功训练的重要方法”,“至少在油画专业和雕塑专业应有一定比例的人体习作”。

关于美术院校是否应该使用人体模特这件事,最终被一路呈送到了毛泽东的案头前。

1965年7月18日,毛泽东主席在来函的首页批示:“此事应当改变。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请酌定。”

那句“小有牺牲”,让“人体模特”又活了过来——但不到一年时间,“文革”爆发,再也没有人敢用,也没有人敢当“人体模特”了。

1979年,“文革”结束后的第三年,43岁的雕塑家唐大禧被抽调到南京雨花台为烈士群像做雕塑。在通过广播收听了邓小平关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讲话后,他创造了当年轰动全国的雕塑《猛士》。

《猛士》雕像

在刘海粟使用人体模特过去了65年之后,唐大禧这个以裸女为主题的雕塑参加广东省美术展,依旧在全省乃至全国引起轩然大波。很多观众斥责这个雕塑“下流”、“出格”、“不合国情”。当时的一位文化厅副厅长还用笔名在《羊城晚报》上刊文,称这个雕塑会影响整个社会道德风尚。

最后,还是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任仲夷一锤定音,对省委宣传部干部说:“你们领导文化工作,要抓方针政策,不要管得太具体。”

与《猛士》有类似命运的,还有1979年袁运生的壁画《泼水节——生命的赞歌》。这幅被放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壁画,哪怕是得到了邓小平的首肯,依旧因为画中有几个裸体少女的形象,一度被用薄板遮挡了起来,直到1990年薄板才拆除。

《泼水节——生命的赞歌》(局部)

理念,总是伴随着时代的发展艰难前行。

1985年初,上海戏剧学院公开招聘人体模特,报名者挤破门槛,不到半天工夫,500份报名表已全部发完。

但这并未标志着“人体模特”这个职业在中国彻底被接受。1986年8月,曾瞒着家人在南京艺术学院做人体模特的陈素华因病回江苏乡下休养,正巧电视上播放一部有关刘海粟的片子,里面有画人体模特的情节。家乡父老这才明白当“模特”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天天都有大批人跑到陈素华家中来看热闹,陈素华的奶奶更是责备她“不应该卖身”。最终,19岁的陈素华精神失常,光着身子跑出了家门。

好在,像陈素华那样的悲剧,最终越来越少。

1987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陈醉的科研成果《裸体艺术论》出版,引发轰动。1988年,该书累计印刷20万册,创造了出版史上学术专著成为畅销书的奇迹。

1988年末至1989年初,全部是裸体作品的“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这次史无前例的展览,万人空巷。

自那以后,人体模特,包括裸体艺术,终于开始渐渐为国人所接受。

馒头说

关于刘海粟的业务能力乃至人品,业内一直有争论,这个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

不过,他为了使用人体模特而力争,这件事应该是有案可查的。当时的《申报》曾发表文章对此事评价说:“刘海粟三个字在一班人的脑海里、心头上,已经是一个凹雕很深的名字。在艺术的圈子里,他不但是一个辟荒开道的人,并且已是一个巍巍树立的雕像。”

在这一方面,中国人有上千年儒家“非礼勿视”的传统,其思路的转变,确实比西方要难不少,也难怪鲁迅先生会吐槽当时的一些“卫道士”:“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