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九

洛诰

洛邑既定,周公遣使复命于成王,因欲告归明农,而成王恳留周公,命其留治洛邑。史臣记其君臣相告语之辞为书,以其皆相洛治洛之事,故以洛诰名篇。

【原文】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复子明辟。

【直解】此以下三节是周公授使者告卜于成王的说话。复,是复命。子明辟,是指成王。史臣记说,昔者周公承成王之命,卜都于洛,至是遣使告卜于王,乃拜手稽首致敬而授之以词说:“王尝以作洛之事委之于我,今其事已定,朕敢复命于子明辟。”盖周公于成王,以亲则为兄之子,以尊则为君,故其报命之间,词礼严重如此。

【原文】“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其基作民明辟。

【直解】如弗敢,是周公形容成王谦退的意思。及,是与知。基命指营洛之初说,定命指洛邑告成说,皆言天命者,重其事也。胤,是继。保,是太保召公。洛邑在镐京东,故谓之东土。周公说:“定都大事,王当亲往,今王乃以幼冲退托,若不敢与知上天成始之基命,与成终之定命,一切创始的规制,善后的事宜,都付之太保与我。我岂敢不任其责,于是继太保召公而往,大相视于东土,何者可为王城,何者可为下都,皆规画布置,以为王始作民明君的去处。盖都邑既定,则可以朝诸侯,抚万民,而宅中图大之业,皆始于此,所以说其基作民明辟也。”

【原文】“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师。我卜河朔黎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伻来,以图及献卜。”

【直解】乙卯,是三月十二日。洛师,犹言京师。河朔黎水,是河北黎水交流之处。涧、瀍,是二水名,在今河南洛阳县。食,是食墨,凡灼龟必先以墨画于龟壳之上,看灼时所裂之文,正食其墨便是吉,不食其墨便是凶。伻,是使。图,是洛之地图。献卜,是献其卜之兆辞。周公说:“三月乙卯之朝,我至于洛师,以河北黎水交流的去处,殷民近便,乃先卜此地不吉。于是改卜涧水之东,瀍水之西,以为王城朝会之地,而龟兆正食其所定之墨。又卜瀍水之东,以为下都安插殷民之地,而龟又食其墨。二地皆近洛水,而两得吉兆,则作民明辟之地,无以易此矣。兹遣使者以洛之地图,及所卜之吉兆,献之于王。庶几,定都之始终,可考而知也。”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来相宅,其作周匹休。公既定宅,伻来,来视予卜休恒吉。我二人共贞。公其以予万亿年敬天之休。拜手稽首诲言。”

【直解】这是成王授使者复周公之辞。拜手稽首,是成王尊异周公之礼。匹,是配誉的意思。视字,与告示的示字同。二人,是成王说自己及周公。贞字,解做当字。成王既闻周公复命之辞,遂遣使报复周公,因拜手稽首以誉周公之礼而命使者说:“天于我周,眷命可谓休美矣。公念天休至重,不敢以不敬承,来相视洛邑,安处臣民,为我周配誉上天休命之地。及经营定了都邑,乃遣使来示我以卜兆之休美而常吉者,此岂我一人能独当之,惟我与公二人,共承当其美。且我据卜观图,规模弘远,乃知公之宅洛,用意深长,非徒为一时之计,正欲以予万亿斯年据形胜以朝百辟,都要会以临兆民,奉天图治,用敬承休命于无穷耳。盖期望之美意如此,则教诲我者至矣。故拜手稽首以谢公教诲之言,尚当深思而力行之也。”

【原文】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

【直解】此以下九节,乃洛邑既成,周公将迎成王于洛,而历告以宅洛之事。肇,是始。称,是举。殷,是盛。咸秩,是次序而祭之。无文,是祀典所不载者。周公说:“王者为天地神人之主,今洛邑新成,宜以祀神为先务。王其首举盛礼,毖祀于新都临镇之时,如天地神祗,社稷宗庙载之祀典者,固无不祭矣。虽祀典不载而可以义起者,都次其尊卑上下之序而祭之,以告成事,报神赐,而祈鸿休焉。”

【原文】“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予惟曰:‘庶有事。’

【直解】齐,是整饬的意思。周公说:“王宅洛之初,必有教诏臣工之事,此非我所敢专者。故我整饬百官使从王自周以适洛,此时但微示其意说:‘是行乃吾王即政之初,必有政教号令,以新天下之观听,庶几其有所事乎,尔等宜精白一心,以听王教诏之词可也。’”

【原文】“今王即命曰:‘记功,宗以功,作元祀。’惟命曰:‘汝受命笃弼。’

【直解】记,是纪录。功宗,是功之尊显者。元祀,是祭祀之首。笃弼,是厚于辅君。周公又说:“论功行赏,乃激励臣工之大端。今王宅此新邑,就当告命百官说:‘尔群臣之中,有宣力王家而功劳尊显者,则纪录之于用籍,他日举大烝之礼以报有功,当以功之最尊显者为首,是不但尊宠于生前,而且光显于身后矣。’又命之说:‘汝君臣有功的,既受此褒奖之命,益当感激殊恩,厚辅王室,以图新都久大之业,庶几前功不替,而元祀可保也。’”

【原文】“丕视功载,乃汝其悉自教工。

【直解】丕视,是大示。功载,即上文纪功的用籍。教,是上行下效的意思。工,是百官。周公说:“褒赏所以劝功,须要至公无私,乃能服众。今王以此纪功之载籍,大示于朝廷之上,使众人每都共见共知,则或公或私,自不能掩,褒赏的一出于公,则人知感奋,百工都忘私徇国,而一出于公矣。若或出于私,则人思侥幸,百工都背公树党,而亦出于私矣。是其公其私,皆仿效上人之所为,乃悉自汝教导之也。记功所系如此,可不慎乎?”

【原文】“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厥攸灼叙,弗其绝。

【直解】孺子,指成王。朋,是比党的意思。灼,是烧灼。叙,是次第。周公又戒成王说:“功载所系甚重,则王于论功行赏之际,其可以嬖幸亲故,而少徇比党之私乎!有所比,则自是以往,百工互相仿效,无所不私。有如火之始然一般,虽焰焰尚微,而其烧灼将次第延爇,不可得而扑灭矣。循私之害,其初尚微,而终之流弊,不可胜言如此,王可不防禁于未然乎?”

【原文】“厥若彝,及抚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汝永有辞。”

【直解】若,是顺。彝,是常道。周工,指宗周从行的百官。向,是趋向。即,是就。明作,是精明振作。惇大,是惇厚广大。裕,是宽裕。有辞,是有声誉。周公又告成王说:“今王图治于洛,其顺行常道,如纲常伦理,件件修明,及抚定国事,如刑政纪纲,一一振举。当常如我摄政之时,不必纷更所任使的人,只用见在宗周之官,往适新邑;不要参用私人,坏了新政,使百官知上之意向,各就其职,明白振作,以图励精之功,惇厚博大,以存宽裕之体。如此,则治道毕举,而新政有光,永有休美之声于后世矣。”按:周公明作谆大二语最为切要。盖天下之治,常坏于因循废弛,而尤忌于烦琐纷更,故明作惇大,二者相成,而非所以相病。若事事修废举坠,而不至于烦琐纷更,则鼓舞振作,何害其为惇大;事事提纲挈领,而不至于因循废弛,则镇静宁一,何害其为明作。故皋陶言率作,必言慎宪;箕子言三德兼言刚柔,正与周公之意相合,皆所谓深识治体者。然二者又当审时度势,斟酌变通,又不可执一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