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劣小子欠债逃家(第4/7页)

这是当日沈鉴离开她之时,她所许下的心愿。经过十五年来,更加深刻了的爱情,使她每天坐在那方大石上时,几乎不愿意再离开。

她知道沈鉴会记得她的话,因此,倘使他回家时,总会拣在这黄昏时分,一骑扬尘地疾驰回来。

这景象她在梦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次了,可是在现实里,她总是失望颓丧地回家了,心灵上的创痛,使她宛如已曾跋涉千山万水,劳瘁不堪。

她一面沉思着儿子的事,一面在到了城外三里左右的岔道。便自动地转折方向,直趋那座小山。

当她循着熟识的山径登山时,她把其他一切都忘怀了,包括她的儿子在内。

她急急地爬到山顶,然后在那方大石上坐下。

左方的天边落日升晖映得半边天霞绮云幻;可是在右方的天边,却已隐隐抹上暗淡的暮色。

她视若无睹地没有理会这些迷人的景色,眼光却疲倦然而坚执地注视着那边黄尘大路。

她不知这条路通往哪儿,只觉得这条路委实太长了,直伸到天的尽头。

每逢她在这方石头上坐着时,她便宛如听到丈夫那沉毅的声音,低沉且深情地叫唤着她的名字。

那也许是心灵上的感应,但也许仅仅是山风刮过流树时的声音。

可是,这已足够她沉醉遐思,缅怀起当日绮旎缠绵的幸福甜蜜日子。

渐渐天边的云山,隐没在晚烟暮霭中。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在移动,连衣服的颜色都分辨不清楚了。

一天便这样过去,这一段光阴从生命之页上揭过后,永远也不会重来。

她虽然仅仅在石上坐了一个短促的黄昏,可是在她沉重悲哀的心情而言,毋宁像是苦候了一生。

然后继之而来的,又是不可捉摸的空洞的日子。

她带着苍白的脸色,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齐了。

沈雁飞不知又溜到哪儿去了,她检视了一下枕头底,发觉那串准备付房租的钱已不见了。

她萎颓地坐下来,心中没有怨怪,只充满了惆怅和悬虑,担心儿子拿了这些钱,不知去干些什么事,一面在盘算怎样凑还这笔房租。

她觉得今日特别倦,累得连晚饭也不想吃。

但她还是挣扎起来,点亮桌上的油灯,然后拿起针线,缓慢地在灯下一针一针做起来。

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太孤单了,她竟然第一次害怕起来。

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固然已沓无音讯,生死不明,即使像以前在她屋子后面住的一位非常老实的张大叔,也在去年死了。

近五年来,她曾屡陷在极度的窘境中,全仗那位张大叔帮忙,才度过了难关。

这也是何以当年沈鉴送给她几件纪念性的小首饰,能够留到去年儿于出事时才含悲忍痛地用掉的缘故。

天壤之大,人海茫茫,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诉说一点儿心事。

她是如此孤单和疲倦,油灯那黄色的火焰也生像同情地逐渐暗下去。

更阑人静,灯残火暗,忽然一条人影闪将进来。

那人在她面前仁立一会儿,在朦陇的灯光下,他仍能够清楚地瞧见他母亲灰白色的头发,有点佝偻的背影,俯伏在桌子上,她是疲累得睡着。

他把手中一张信笺,轻轻放在桌子上,用灯台压住,他可真欣赏自己的一手好字,因此,他在暗暗的灯光之下,再读一遍。

“儿去矣,儿父无德,绝妻弃子,虽云公事,有忝父道。儿誓踏遍天涯,偕之共归,而与母责之……”

他很满意留书的措词和光明正大的理由。

虽然他实在的理由,仅仅是近日手风太差,欠下赌债累累,性情又自尊妄大,受不了债主追讨闲气,故此把心一横,决定离家远走高飞,逃避这可厌的一切。

这天晚上他偷拿了母亲的五串钱,又去赌输了,于是他被迫去实行早已想好的计划。

乘夜去偷了姓李的那条大水牛,卖给一个私宰的人,得了几串钱,便回家包了几件衣服,写了这么一封留书,走人母亲房间,轻轻压在灯台下。

他退开一步,准备转身离开,母亲忽然动弹一下,发出呜咽之声。

沈雁飞起初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愣住了。

那是梦中的咽声,沈雁飞年纪虽轻,但这个可还能够懂得。

他即使在日间如何地自命不凡,以英雄自居,但若在梦中遭逢着悲惨的情景,也常会失声而恸,醒来面上泪痕斑斑,但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这种无力抗拒的真情流露,他岂能不憧。

母亲的灰白头发,虽在微黯的灯光下,却特别刺眼。

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起她来,而且十分同情她的一生悲惨可怜的遭遇。

在这快将决然离开母亲而远走天涯的他,正如人之死,其言也善,他忽然十分内疚,内疚这些年来没曾好好对待母亲。

他想象得出当她醒来,看完这张留书之后,会有怎样悲哀的反应,虽然这正是他何以会常常做出使她伤心之事的缘故。

可是现在,他在真个要远离她膝下之时,他却疚悔和悲哀了。

他赶快抬起头,将眼光从母亲的白发上移开。

她那灰白的鬓发,使他深深地明白那代表着她那真挚的爱情,以及这么多年来的辛劳。

眼泪险些儿掉下来,但终于让他忍住了。

心上掠过的一丝天良之光,转瞬即没。

踏出大门时,他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房间里黯淡的灯光,灰白的头发,佝楼的身躯,这一切凄凉的景象,很快便抛在脑后。

“哼,老李去年嘲骂她跟那已死的张大叔有一手,那时候我还愤愤地半夜去刺死他的水牛。可是今年也听陈吉和醉猫王二说过这种话,她应该得到最悲惨的命运,我恨她。”

踏着夜色,他一面想,一面向城外走。

城门早已关闭,但他却晓得什么地方有缺洞可以出城。

出了城外,脚下踏着柔软的黄土路,他忽然好像瞧见了母亲痴坐在那小山顶的影子。

于是,他立刻否认了自家早先的想法,这种持久伟大的表现,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母亲的清白吗?

故此他转而对于伤了老李的大水牛而感到欣慰,因为这可是惩戒破坏他人名誉的人的好法子。

至于陈吉和醉猫王二,他们的赌债,今生可别想他偿还。

他以少年人充沛的精力,直走到翌日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市集里用过晚饭,再拖着疲乏的双腿,在市外一座神庙中的廊下躺下歇息。他的确太疲累了,因此很快便酣然人梦。

翌日醒来,太阳差不多已晒到屁股,他连忙爬起来赶路。

他必须趁着羹中尚有打尖的盘缠时,尽量走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