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沈,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着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看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灯火化做了一片朦胧,望来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后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着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沉没之危。

一片黑沈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信------兜!」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锤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腻!」、「桑!」绳铁一路沈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后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后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更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八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于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于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征。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于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于「日本」二字,则出于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下,终于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灯火,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黯淡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喀喀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列岛都在正中,想当然尔,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朦胧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急急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圈子,方纔续望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急急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有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猛听「砰」地一声,海图上拍落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

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沈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嗨」地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名,汉字写作「鎌田」。话声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不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喀喀喀喀,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武士,人人携带兵刃,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莫四尺,鞘身乃是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恢弘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为「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等等。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分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礼仪,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看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面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他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黯淡,彷佛深夜,可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察看沙漏,便自提声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没见过这样的事,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彷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