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朝来白浪打苍崖

镇海城外三里,东南海边,军营内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庆祝他们取得的胜利。

酒桌就在军营正中间露天摆着,暴雨落下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在酒、肉中,浸渍出一阵腥咸的味道。但这些江湖豪客们全然不顾,揎拳掳掌,喝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们剿寇以来第一胜,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黄衣使者更将所有缴获的珍宝全都倒在军营正中央,酒桌围成一个巨大的、歪歪斜斜的圆圈,圆圈中间,是灿灿的宝光。江湖豪客们的兴致被点燃到了极点,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狂呼乱叫。

这是最真实的草莽之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金钱如粪土。这是燕赵慷慨悲歌,齐梁激昂雄阔之气。是真正的男儿气。

今日斗酒彘肩,明日便血染沙场。

多少壮志!多少年少!

杨继盛看着灯火煌煌,心中倏然有无限感慨。

杨逸之就坐在他身边,把酒不饮,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杨继盛虽然没有看他,但也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而黄衣使者已经一口一个“侯爷”叫着他了。

若是照这样胜下去,倭寇不难剿灭。再荡尽武林中人,整个大明朝,恐怕没有人能有如此功勋。就算封侯拜王,出将入相,尚公主,做驸马,荫及子孙,也没有什么不可。杨家功名,至此最为鼎盛。

青史留名,也将如卫青、霍去病一般,冠绝千秋万代。

这不正是自己对他的期望吗?

于今看着这些高歌痛饮的男儿,为什么心中却恍然若有所失?

他们,不都是流氓,是无赖,是国之罪民,是该当讨伐的吗?我杨门为玉堂金马之良臣,本就该执国家之重器,全都将他们绳之于法才是。

为什么,心头却总是有一丝愧然?

黄衣使者偷眼看着杨逸之,看着他苍白、低垂的脸,突然站起身来。

“杨盟主让我问大家一句话……”

他朗声疾呼,杨逸之的眉峰忍不住一震。黄衣使者言笑晏晏,话语中却透出一丝豪气。群豪一齐住口,聆听他说些什么。

“想不想再去杀倭寇杀个痛快?”

杨逸之一怔。此时大风大雨,海面上疾风狂卷,巨浪滔天。什么船都无法出海,怎么可能去杀什么倭寇?黄衣使者莫非是疯了?

但群豪被酒气催逼,都变得狂热无比,大笑大叫道:“去杀倭寇!杀倭寇!”

一个个抽出兵刃,端着酒,东倒西歪地向外走去。

什么队列、阵法,全都不管用了。这要是真的碰上倭寇,一定会被杀个全军覆没!

杨逸之急忙起身,想要阻拦。

黄衣使者:“驸马爷?”

杨逸之皱起眉头,不去理他。

黄衣使者:“侯爷?”

杨逸之沉默。

黄衣使者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举着酒凑到他唇边,笑嘻嘻道:“那咱们兄弟饮一杯,去将倭寇杀个片甲不留!”

乌云暴乱,巨大的闪电横过长空,穿越阴云,轰然暴击在礁石上。大海几乎像是翻转了一般,咆哮着想将一切碎成粉末。

虬髯客站在雷霆的正中央,脸上的每一根虬髯都像是被闪电击过一样,根根倒竖。他盛怒的眼神比闪电还要可怕。

沉闷的雷声,也无法掩盖他狂怒的咆哮:

“这,是什么?”

四海龙王宛如山岳一般的身躯高高耸起,抓住四条粗长的绳索。十二天将的羽翼拼命扑打,抓住另外十二根绳索。

十六根绳索吊起的,是那幅天罗地网。

吊在虬髯客面前。

虬髯客猛一拂袖,画舫的残骸如枯蝶般四散开去。尘埃飞扬,透出锁在天罗地网中的那个人影。

却不是卓王孙。

十六根绳索吊起的,是那幅天罗地网。

吊在虬髯客面前。

虬髯客猛一拂袖,画舫的残骸如枯蝶般四散开去。尘埃飞扬,透出锁在天罗地网中的那个人影。

却不是卓王孙。

虬髯客紧握双拳,指节都在格格作响。

他渴欲见到的,是惊愕,震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卓王孙,那是困龙计划唯一应该有的结果,但,现在,他见到的,却是一个海棠花枝结成的花台,花台上正沉睡着一位水红的女子。

为什么,困龙计划抓住的,是她?

他自然认识这位女子是谁,她也许是华音阁中地位仅次于卓王孙的人,但却不是卓王孙!

上弦月主相思,怎么可能是阁主卓王孙?

他咬牙切齿,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兰丸惊讶地看着天罗地网,惊讶地看着虬髯客。

他这么完美地完成了任务,连一点抵抗都没有遇到,就俘虏了画舫,捉住了画舫之中的人,为什么虬髯客还这么生气?

简直太委屈了!

虬髯客几乎是在强忍着,方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兰丸抓过来,一把拧断他的脖子。他厉声道:“你抓错了人!”

兰丸一声尖叫:“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抓错?一百七十六名日本国最精锐的忍者怎么可能错?他不服气地靠近天罗地网,突然发现,他抓住的人竟然是位女子。

也许是他太兴奋、太心急了,困龙计划一结束,他就马上带着猎物来见虬髯客。他甚至没有仔细去看猎物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不久前,当他们拿起千里眼打量的时候,画舫里明明还只有卓王孙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个女子?

画舫没有错,画舫中的人当然也没有错。难道不是这样子的么?

但世间事,有时候的确不是这样简单。

兰丸窒住。他满脑子都是困惑,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又走近了一步,想要看清楚这是不是障眼法。

虬髯客极力压制着自己:“兰丸,你究竟是没脑子,还是猪脑子?”

兰丸触电一般跳了起来:“我是全日本最年轻、最天才的忍者!”

虬髯客脸色漆黑。

卓王孙,果然是天上神龙,变幻莫测,不是小小一个困龙计划就能困住的。

虬髯客环顾四周。海风城的废墟中,站满了他的部下。那是千里之外,跟着他来到海上,就算最失意、最沮丧的时候都没有舍弃他的部下。那是他相信能够东山再起、杀回中原的基石。也正是靠这些人,他收编了海上倭寇,建起了强大的军事力量,成为大明朝不可拔除的海上毒瘤。

这些人,将是他翻盘的底牌。现在,他急需一场胜利。

他沉声,咬牙道:“兰丸,我还能相信你吗?”

兰丸精神一震:“当然了!以武士之名义!”

这句话说完,他稍微有些沮丧。他应该是个儒将的,现在却跟那些乡下人一样,拿武士的名字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