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钩赌坊 第十二回 罗刹教主(第4/5页)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陆小凤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陆小凤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道:“玉?宝玉的玉?”

雾中人道:“宝玉无瑕,宝玉不败。”

陆小凤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陆小凤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

雾中人道:“我就是。”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若有若无。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得到的。”

西方玉罗刹道:“想到什么?”

陆小凤道:“我早就该想到,你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玉罗刹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陆小凤道:“因为西方罗刹教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当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罗刹承认。

陆小凤道:“可是西方罗刹教的组织实在太庞大,分子实在太复杂,你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效忠你的子孙呢?”

玉罗刹淡淡道:“连最纯的黄金里,也难免有杂质,何况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会有对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孙保留这份基业,就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

玉罗刹道:“你想煮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来?”

陆小凤道:“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难分辨出来,除非等到他们对你已全无顾忌的时候,否则他们也绝不会自己现出原形。”

玉罗刹道:“除非我死,否则他们就不敢!”

陆小凤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诈死这种手段。”

玉罗刹道:“这是种很古老的计谋,它能留存到现在,就因为它永远有效。”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看起来,你这计谋无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愉快?”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愉快?”

陆小凤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们保留了永存天地,万世不变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

玉罗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缥缈,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陆小凤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的是我儿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陆小凤道:“死在他们手里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宝?”

玉罗刹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我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们都已跟随你多年,难道连你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 

玉罗刹悠然道:“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陆小凤更不懂。

玉罗刹道:“这种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陆小凤道:“如果我是呢?”

玉罗刹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

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

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养了别人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这秘密至今还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

陆小凤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玉罗刹道:“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就会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了。”

陆小凤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远比仇敌更可怕。

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

因为他并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轿子来抬他,他也绝不会去的。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种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

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

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