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The Festival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1922年12月去过马布尔黑德,并在1923年10月根据当时的经历写出了这篇阴森恐怖、神秘莫测的小说。虽然金斯波特这一城镇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可怕的老人》中,但是在这部小说中确定了其原型,也就是马布尔黑德。这篇作品则发表在《诡丽幻谭》的1925年1月刊上。

1925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恶魔的能力,可使无形之物化为有形,使人看见。

——拉克坦提乌斯

纵使远离了家乡,东方的海洋仍让我着迷。黄昏时分,在山的那边,浪花拍打着岩石,夜幕中升起了第一颗星星,柳树的枝条肆虐地舞动,大海就在那里。祖辈们叫我去那边的古城,就是那新雪铺满了陡升的道路,好似顶端就是毕宿五星闪耀的地方,我吃力地在不是很厚的积雪中前行,去往那座我素未谋面却一直心生向往的古城。

此时正是耶鲁节,虽然人们又称它为圣诞节,但他们很清楚这节日远比伯利恒、巴比伦、孟菲斯和人类的历史久远得多。就在节日当天,我终于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海边城市。在盛宴被禁止的日子里,我和本族人来到这儿,要延续盛宴的传统;祖先要求我们每个世纪都要有一场盛宴,这样那原始的秘密就不会从记忆里消失。我的家族历史久远,三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定居。祖先是一群怪人,偷偷摸摸地从南方那令人沉醉的兰花园搬到这里,在学会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之前,他们的语言也是不同的。现在我的族人分布各地,唯一的共同记忆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那一晚,只有穷困又孤零的我,被过往的传说牵引着,来到了这座古城。

之后我到了山顶,被积雪覆盖的金斯波特在黄昏中显现;古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小桥、柳树、墓地,全都尽收眼底。狭窄的街道蜿蜒陡峭,像是没有尽头的迷宫,令人目眩;迷宫中央的高地上是一座教堂,似乎并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则是由那些殖民时代建成的房屋构成,就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一样,形状各异、分布散乱。房屋的外墙和斜顶也披上了雪白的装束,配上陈旧的模样,就好像张开了的灰白翅膀。黄昏的光亮下,一扇扇玻璃窗反射出光芒,融入了以猎户星座为首的历史久远的星辰队伍。海浪冲刷着朽烂的码头,沉默、永恒的大海就在那里,我的族人就曾经漂过大海,才来到了这片土地。

在通往山顶的道路旁,可以看见一座更高的山,在风中凄凉地耸立着。那是墓地,黑色的墓碑犹如巨人腐烂了的手指一般,阴森地透过雪地嵌在那里。没有他人足迹的小路显得万分孤寂,我想自己有时能听到远处骇人的嘎吱声,像是矗立于风中的绞刑架随风作响。1692年,我的四名族人曾因魔法事由被绞刑处死,但我并不知道执行地点在哪里。

小路沿着向海的斜坡蜿蜒而下,我留神倾听夜晚小镇应有的愉快声音,但毫无所获。考虑到当下的时节,感觉这些老辈的清教徒可能正在进行着我不熟知的圣诞仪式,以及那悄然无声的炉边祷告。这样想着,我便不再找寻欢乐之声,也不去探寻徒步旅者的踪迹,而是一直沿着灯火通明却又万籁悉寂的房屋,在幽暗的外墙下行走。微风夹杂着海水的味道,吹拂着老旧的商铺和海边的客栈。荒芜崎岖的小路旁,帘子遮挡着住户的小窗,借着那灯光,柱状门廊上的怪异门环反射着光亮。

我看过这里的地图,知道找寻本族人的路径。历史久远的传说应该会让族人知道我的到来,并对我表示欢迎。我加快脚步,穿过后街来到了圆形广场,铺满石板的小路上覆盖着新降下的雪,我踩着新雪走向青草巷。老地图很准确,一路上我畅通无阻;阿卡姆的人说这里通了电车,我想一定是说了谎,因为我头顶上没有任何电线。或者,就算是有轨电车,轨道也早被雪埋了。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步行,从山上放眼望去,这银装素裹的小镇景色分外美丽。现在我迫切地希望敲开族人的家门——青草巷左手边的第七户,有着古老的尖屋顶的二层小楼,早在1650年之前就已建造完备。

我来到楼前,室内亮着几盏灯,透过菱形的古老窗玻璃向里望去,屋内基本上还都保持着古老的状态。房屋的二楼悬垂在青草蔓生的街道之上,几乎要和对面房屋的二楼连在一起了,就像是一条隧道,下面石头堆砌的门阶完全未沾染上雪。虽然没有人行道,但许多房门建得很高,要走过两段带有铁栏杆的台阶才可以进屋。因为我对新英格兰还很陌生,这样的房屋建筑对我而言实在奇怪。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它是这般样式。尽管这景象令我欣喜,但如果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有些足迹,街道上有些行人,帘子并未遮挡那么多的窗户,我也许会更加沉醉其中。

当我叩响古旧的铁门环时,那声音竟令我有些害怕,大概是因为我还对族里的传统有些陌生,又在这萧瑟凄凉的夜晚身处因怪异习俗而异常寂静的小镇吧。叩门声得到响应时,我竟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听到丝毫的脚步声,门就开了。看见门口站着一位面色淡然,身穿睡袍和拖鞋的老人,我才渐渐安下心来。他打手势表明自己不会说话,在随身带着的蜡板上用尖笔写道:欢迎。字体古朴典雅,浑厚高雅。

随即他招呼我走进了一间构架较低,点着烛光的屋子,屋顶上有巨型的椽子,屋内只有几件十七世纪暗色系的家具。往日的风格在这屋内被完美地呈现出来。巨大的壁炉旁是一台纺车,虽说今天是节日,但仍旧有一位身穿宽松衬衣、头戴阔边女帽的老妇人背对着我,弓着腰安静地纺织。这地方非常潮湿,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不生火。屋子的左边有一把高背长椅,面向一排挡着帘子的窗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椅子上面好像是坐着人的。眼里所见的一切都令我厌烦,之前平缓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越看老人那张平淡的面容就愈发令我害怕,他的双眸从不转动,皮肤酷似蜂蜡。我最终确定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像恶魔般巧妙的面具。但那松弛无力、戴着古怪手套的双手,却在蜡板上写下了和蔼的话语告诉我,在去往盛宴场所前,还得再等一会儿。

老人接着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书,然后便离开了房间。我坐下来准备读书的时候,注意到那尽是些旧得发霉的书籍,有老摩利斯特狂妄的《科学的惊奇》;约瑟夫·格兰维尔的惊恐书籍《对撒都该人的胜利》,1681年出版;女巫猎人雷米吉乌斯1595年里昂版的《恶魔崇拜》;其中最骇人的莫属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还是由奥洛斯·沃尔密乌斯所译的拉丁语版本,属于禁书。我之前从没读过这本书,但早就听闻了其中骇人的谣传。由于没人同我讲话,我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标牌在风中作响,还有戴着软帽的老妇人安静纺织时轮子转动的呼呼声。这间屋子,以及屋里的人和书,在我看来都恢诡谲怪、令人心慌。但毕竟是祖辈们的传承将我召唤至此,我也决心融入其中,期待怪异事情的到来。我努力去读那本被人们诟病的《死灵之书》,结果出人意料,我竟在恐惧的伴随下沉迷于书中的内容,但是这内容对于充满理智和良知的人来说太过可怕。正在头脑中勾勒书中的情节时,我听到对着高背长椅的一扇窗户被关上了,可声音却像是被偷偷打开一般,那声音令人厌烦,打乱了我的思绪。紧接着又有呼呼的声音,但却不是老妇人的纺织机发出来的,老妇人在努力纺织的声音,以及陈旧的钟表不停摆动的声音几乎掩盖了那个声音。之后,我便觉得高背椅上的人不见了。老人穿着靴子和宽松的老式服装回来时,我正战战兢兢地读书,他进来后便坐在了长椅上,于是从我的位置就看不到他了。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是紧张焦虑的,手里拿着亵渎神灵的书令我更加不安。十一点的钟声响起之时,老人站起身,去位于角落里的一个有着雕刻图案的巨大衣柜处,拿出了两件连帽斗篷,老人自己披上一件,另一件围在了终于停下了乏味纺织工作的老妇人身上。两个人随后向外门走去,老妇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脚步。老人拿起我一直读着的那本书,一边招呼着我,一边将头巾围在了那张冷淡的脸或是面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