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第2/4页)

有东西抓住了阿多的腿。刹那间,布兰以为是树根缠住了阿多的脚踝……但那根茎移动起来。他看到了,那是一只手,接着尸鬼整个从雪下冲出来。

阿多踢打着,抬起裹满雪的脚狠踹在那东西脸上,但死人毫不在乎。活人和死人撕打搏斗,拳来脚往地滑下山坡。被压在下方时,雪涌进布兰的口鼻,但马上他们又重新翻到了上面。有东西撞上他脑袋,不知是石头、冰块还是死人的拳头,接着他发现自己被甩出了筐子,四肢摊开躺在山坡上。他吐出嘴里的雪,手套里全是从阿多头上扯下的头发。

在他周围,尸鬼们纷纷从雪下涌出。

二个,三个,四个……布兰数不过来。它们霍然起立,掀起阵阵雪雾。有的穿黑袍,有的衣不蔽体,有的干脆什么都没穿。它们全都皮肤苍白,双手漆黑,眼睛像淡蓝的星辰一样闪光。

其中三个袭向游骑兵。布兰看见冷手劈开一个尸鬼的脸,但那东西仍在向前冲,把他逼向另一个尸鬼怀中。还有两个追着阿多,拖起笨拙的步子下斜坡。梅拉正向这里攀来,布兰心底涌起一阵恶心而又无助的恐慌。他拍打雪堆,大喊着警告她。

有东西抓住了他。

呼喊变成了尖叫,他抓了团雪扔出去,但尸鬼连眼都没眨。一只漆黑的手摸向他的脸,另一只摸向他的肚子,手指刚硬如铁。它要扯出我的肠子。

但夏天突然扑进他们中间,布兰看见尸鬼的皮肤像廉价破布般被扯开,听到了骨头碎裂声。一只手被齐腕扯下,褪色的黑袖管下,手指在无力地蠕动。黑色,他心想,他穿的是黑色,他是守夜人。夏天把手掌甩开,扭身又狠狠地咬住死人的脖子。当大灰狼猛地甩头时,他的尖牙从那团腐肉中扯下差不多整个喉咙。

然而断手还在蠕动,布兰连滚带爬地躲开它。他肚子贴地,在雪地上摸爬,紧盯着头上银装素裹的树林,橙色光芒在其间闪烁。

五十码。他只消拖着身体前进五十码,它们就抓不到他了。于是他抓住树根和岩石,竭力向光芒爬去,融化的雪水渐渐渗进了手套。差一点,就差一点,然后就能在火堆旁休息。

这时,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在树林之中,黑夜降临。冷手左挥右劈,忙于对付周围的一圈尸鬼;夏天撕咬着一名已被他扑倒的死人的脸。没人有空闲关注布兰。他拖着无用的双腿,又爬高了一些。只要到达那个洞穴……

“阿阿阿阿阿多。”山坡下传来一声呜咽。

陡然间,他不再是布兰,不再是那个在雪地里爬行的残废男孩,而成了半山腰的阿多。尸鬼抓向他的眼睛,他怒吼着、踉跄着站起来,使劲把那东西甩开。它单膝跪倒,重又起身。布兰从阿多的腰带中抽出长剑。在内心深处,他还能听见阿多的低声呜咽,但现在他已是手执铁剑、满腔怒火的七尺巨人。他举剑砍倒尸鬼,剑刃切开潮湿的毛料、生锈的盔甲和腐朽的皮革,伴随着吼声,砍入下面的骨骼和肉体。“阿多!”他纵声狂啸,又劈出一剑。这次他砍下尸鬼的脑袋,心里涌上片刻欣喜……但随后又有两只死人的手盲目地掐向他的喉咙。

布兰流着血,缓缓后退,这时梅拉·黎德从另一边将捕蛙矛深深插进尸鬼的后背。“阿多,”布兰再次咆哮,拼命挥手让她上山,“阿多,阿多。”玖健在被她放下的地方虚弱地扭动。布兰走过去,抛下长剑,把男孩搂在阿多怀里,踉踉跄跄地站定。“阿多!”他大喊。

梅拉打头开路,一边用矛猛刺上前的尸鬼。这虽然杀不了那些东西,但它们又慢又笨。“阿多,”阿多每迈一步都会说,“阿多,阿多。”他不知道,如果他突然告诉梅拉他爱她,梅拉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上方,火人在雪地里跳舞。

着火的尸鬼,布兰意识到,有人在焚烧尸鬼。

身旁有个身形巨大的尸鬼,裹在翻卷的火舌中,夏天在它周围龇牙咆哮。他不该离那么近,他在干吗?随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面朝下趴在雪地里。夏天竭力要把那东西从他身边赶开。它把我杀掉会怎样?男孩猜测,我就此永远成为阿多了?还是会进到夏天的身体?或者干脆死去?

世界在周围旋转。白色的树木,黑色的天空,红色的火焰,所有东西都在旋转,都在翻滚。他感觉自己跌跌撞撞地走着,听到阿多的尖叫。“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阿多。”乌鸦如乌云般从洞穴中涌出,一个小女孩手握火把,左冲右突地奔来。布兰认为那是姐姐艾莉亚……但这太疯狂了,据他所知,二姐远在千里之外,或许早死了。可她真的在那里旋身奔跑,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发丝纠缠。泪水从阿多眼中涌出,凝结成冰。

周围的一切还在旋转,布兰忽然回到了半埋在雪中的躯体。白雪覆盖的树木高耸入云,那个燃烧的尸鬼缓缓逼近。那是个全身赤裸的尸鬼。最近的一棵树上的积雪震落了,全砸在布兰头上。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已然躺在松针铺成的床上,头上是漆黑的岩石。洞穴。我在洞穴里了。嘴里仍有咬破舌头的血腥味,但右边有个燃烧的火堆,传来拂面热气,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夏天围着他一边打转一边嗅,浑身湿透的阿多待在旁边,梅拉让玖健把头枕在自己膝上。而那个长得像艾莉亚的家伙手握火把,监视着他们。

“那些雪,”布兰说,“落到我身上,把我埋住了。”

“把你藏住了。我将你拽出来的。”梅拉向那个女孩点点头,“不过,是她救了我们。那火把……火杀死了它们。”

“火烧死了他们。饥渴的火。”

这不是艾莉亚的声音,甚至不是孩子的声音。这是个成年女人的声音,甜美高亢,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陌生韵律和一缕直击心底的悲伤。布兰眯起眼睛,以便更仔细地打量她。她确实是个女孩,但比艾莉亚还矮小,树叶斗篷覆盖下的皮肤像雌鹿般斑点密布。她的眼睛十分奇妙——硕大澄澈,金绿交融,宛如猫眼一样狭长。人类不会有那样的眼睛。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棕、红和金色头发,这些秋天的颜色纠结成团,上面穿插着葡萄藤、小树枝和枯萎的花朵。

“你是谁?”梅拉·黎德问。

布兰知道答案。“她是个孩子。森林之子。”他浑身颤抖,半是因为寒冷,半是因为兴奋。他们踏入了老奶妈的故事里。

“先民称我们为孩子。”矮小的女人说。“巨人称我们‘乌—靼—纳—甘’,意为‘松鼠人’,因为我们小巧敏捷,喜爱树林。但其实我们不是松鼠,也不是孩子,我们的名字在源语中的意思是‘歌颂大地之人’。早在你们的古语诞生之前,我们已用自己的语言歌唱了上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