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忠诚(第4/5页)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不喜欢回想接下来的那几天。我缩着身体熬过每一天,苦恼得完全无法好好吃顿饭、睡个觉,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每个老师对我的责备我都黯然接受。我的头也痛得没完没了,胃始终揪成一团,让我对食物毫无兴趣,光是想到吃我就觉得疲倦。博瑞屈容忍了我两天,然后逼我喝下打虫药和补血剂,这两样东西的组合让我把当天吃进去的一点点东西也都吐了出来。吐完后他要我用梅子酒漱口,结果一直到今天,我喝到梅子酒都还会干呕。然后,让疲惫不堪的我惊讶的是,他把我拉上楼去到他的房间里,要我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休息。到了晚上,他把我赶到城堡里,盯着我喝下一碗稀汤、吃下一大块面包。他本来要把我带回他房里去过夜的,但我坚持要回自己房间。事实上,我是非待在我房里不可,因为我必须知道切德是否有试着找过我,不管我能不能去。又是一整夜的无眠,我在黑暗中盯着房里更黑暗的一个角落看。

但他没有召唤我。

灰色的晨光透过窗户进入房间,我翻过身继续待在床上,沮丧和凄凉的无望之感沉重地压住我,我无力反抗。我所有的选择都只会带来灰暗的结果,我无法起床面对徒劳无益的另一天。我落入一种头隐隐作痛、类似睡眠的状态,任何声音听起来都太响太吵,我总是太热或太冷,再怎么调整床单或被褥也徒然。我闭上眼睛,但就连梦境都是明亮扰人的。有争吵的声音,很大声,好像吵架的人就在我床上一样,而且听起来非常令人丧气,因为那好像是一个人自己在跟自己争吵,一下子站在这边、一下子又站在那边。“让他崩溃好了,就像你以前让另外那个崩溃一样!”他气愤地嘟哝着,“你那些愚蠢的考验!”然后是:“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你不能随便地信任别人。流着什么样的血,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只是考验一下他够不够坚韧罢了。”“‘尖刃’?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不用大脑的刀子,那就自己去打一把好了,打出一把扁扁的刀。”然后话声变得比较安静:“我不忍心这么做。我不会再次被利用的。如果你是想考验我的脾气,那你已经惹火我了。”

“别跟我说什么血亲、什么家族,你要记得我是你的谁!担心的不是他忠不忠心,也不是我忠不忠心。”气愤的声音先分裂又融合,变成另一番争论,这次争吵的声音似乎比较尖锐。

我睁开眼睛,发现我的房间变成了暂时的战场。我醒过来,听见博瑞屈和急惊风师傅很激动地在争论我到底该归谁管。急惊风师傅手上拿着藤篮,篮里伸出几支瓶子,芥末子膏药和甘菊茶的味道飘过来,浓得让我想吐。博瑞屈站在我床前牢牢地挡住她,手臂交抱在胸前,母老虎坐在他脚边。急惊风师傅的话像小石子在我脑袋里喀啦作响,“在城堡里”“这些干净的床单”“知道照顾男孩”“那只臭狗”。我不记得博瑞屈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坚实得我连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后来他离开了,但母老虎留在床上,不是在我脚边,而是紧靠在我身边,虽然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仍不肯离开我到床下比较凉爽的地板上。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透着薄薄的暮色了,博瑞屈刚把我的枕头拿开,拍打了一下,正笨手笨脚地想把比较凉的那一面塞回我的头底下。然后他重重地在床上坐下。

他清了清喉咙:“蜚滋,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至少你的毛病不是出在肚子里或者血液里。如果你年纪再大一点,我会怀疑你是有了女人的问题。你看起来像一个连醉三天的士兵,可是你又没喝酒。小子,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低头看着我,一脸诚恳的忧虑。每当他担心某匹母马可能会流产,或者看到猎人带回被野猪伤到的猎犬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这表情触动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想探寻他的脑海。但一如往常,我碰到了一堵墙。母老虎轻轻地呜叫一声,鼻子凑上我的脸,我试着在不泄漏切德的事的前提下表达内心的感受:“我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感觉很孤单。”我听见自己说,就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这是一句软弱无力的抱怨。

“自己一个人?”博瑞屈皱起眉头,“蜚滋,我在这里啊!你怎么会说你是孤身一人?”

对话就此结束,我们彼此对视,却都无法了解对方。之后他端来食物给我,但没有坚持要我吃下,还把母老虎留下来陪我过夜。我心想要是那扇门忽然打开了它会作何反应呢?但内心更多的是认为其实我不必担心这一点,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了。

转眼又到了早上。母老虎用鼻子拱拱我,呜叫着想出去。我已经沮丧难过得不在乎博瑞屈会不会逮到我了,所以就进入母老虎的脑海里探寻。它又饿又渴,而且憋尿憋得膀胱都快爆了。它的不适突然也变成了我的不适。我穿上衣服,带它下楼去户外,然后再回厨房吃东西。厨娘看见我高兴极了,我从没想象过任何人看到我会这么高兴。她给了母老虎一大碗昨晚剩的炖肉汤,然后坚持要给我煎六片厚厚的熏肉,放在今天第一批烤出来的热烘烘的面包皮上。母老虎灵敏的鼻子和旺盛的食欲刺激了我的感官,我发现自己开始大口吃起来,不是用我平常的胃口吃,而是以一只小动物对食物的感官享受着。

然后它把我从厨房带去马厩,虽然在我们进去之前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智从它身上抽了回来,但跟它的这番接触让我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我进门时博瑞屈正在做着什么,他直起身打量了我一番,瞥了母老虎一眼,自己皱眉咕哝几句,然后递给我一个奶瓶和灯芯。“人不管有什么心事,”他告诉我,“绝大部分都可以用工作还有照顾其他东西来治好。那只捕鼠狗几天前生了,其中有一只小狗太虚弱,没法跟其他小狗竞争。你去试试看能不能让它活过今天。”

那是一只很丑的小幼犬,有斑纹的毛色底下露出粉红的皮肤。它仍然紧闭着眼,那些等它长大时会用到的皮肤皱巴巴地堆在它的鼻子上。它细细的小尾巴看起来跟老鼠尾巴一模一样。我心想,那只母狗难道不会因为自己生的这些小狗长得像老鼠而把它们咬死吗?小狗十分衰弱且毫无抵抗力,但我一直用温奶水和灯芯去撩弄它,直到它终于吸了一点奶。然后我还在它全身上下抹上了不少奶水,让它的母亲愿意舔一舔它、用鼻子爱抚地蹭蹭它。我把它的一只正在吸奶的强壮姐妹抓起来,把它塞到那个奶头旁。反正这只小母狗的肚子已经圆鼓鼓的了,它继续吸奶也只是因为固执而已。它长大后会是白色的,还有一块黑斑覆盖在一边眼睛上。它抓住我的小指吸了起来,我已经可以感觉到它的上下颚日后将拥有的强大力量。博瑞屈曾经告诉过我,捕鼠狗可以扑上去紧紧咬住公牛的鼻子,不管公牛怎么甩怎么动它都不会松口。他很讨厌让狗去做这种事的人,但显然很尊敬敢单挑公牛的狗。在我们这里,捕鼠狗就是用来抓老鼠的,人们会定时带它们去巡逻存放玉米和其他谷物的谷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