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旅程(第2/6页)

接近收割时期的一天,我爬到那座塔顶的房间去。天气已经热得让身上黏糊糊的了,而这座塔是封闭式的,仅开了射箭用的窄洞,透进来的阳光只能照见我脚步扬起的灰尘。起初阴暗的塔内好像比闷热的室外凉爽,但我越往上爬,这塔似乎就变得更加热更加封闭,等我爬到最后一处楼梯间平台的时候,已经觉得简直没有空气可以呼吸了。我疲惫地抬起手,握拳敲敲那扇坚固的门。“是我,我是蜚滋!”我叫,但静止的热空气捂住了我的声音,像一条湿毛毯闷熄了火焰。

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一点当做借口?我是不是可以说我以为他可能没听见我的声音,所以进房去看他在不在?或者我是不是可以说我又热又渴,所以想进来看看他房里会不会比较凉快通风或者可能有水喝?我想原因并不重要。我伸手去拉门栓,一拉就开了,我进入房间内。

“弄臣?”我叫,但我感觉得到他不在,不是以我通常感觉到别人在不在的那种方式,而是从房内的一片沉静中感觉到的。我站在门内,呆呆地对着一个空荡荡的幽灵。

这里光线充足,有花,还有各式各样缤纷的色彩。角落有一架织布机,还有好几篮颜色鲜艳至极的高级细线。盖在床上的床罩和挂在开启的窗户旁的帘子都是织出来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成品,上面织的虽是几何图形,却又能让人觉得是蓝天下开满花朵的原野。一个宽大的陶盆里飘浮着花朵,盆底铺着色彩鲜艳的小石头,一条细细的银色小鱼在花梗间游动。我试着想象那个毫无血色、愤世嫉俗的弄臣身处在这一整片色彩和艺术中。我朝房里走了一步,看见一样让我的心在胸中猛然一跳的东西。

一个婴儿。我一开始以为是,因此不假思索往前又走了两步,走到它所躺的那个摇篮边跪下。但那不是个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个洋娃娃,制作的手艺精巧得让人匪夷所思,我几乎觉得那小小的胸脯会随着呼吸起伏。我朝那张苍白细腻的脸伸出手,但不敢触碰。那眉毛的弧度,那闭着的眼睛,那小小脸蛋上的淡淡红晕,甚至那只放在盖毯外的小手,全都完美得超乎了我想象任何工艺品能达到的程度。我猜不出它是用何种细致的黏土制作的,也猜不出是什么样的手给娃娃的小脸添上那细小又卷翘的睫毛。那条小小盖毯上绣满了三色堇,枕头是绸缎的。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跪了多久,仿佛它真的是个睡梦中的宝宝,但最后我终于站起身退出弄臣的房间,静静地关上门。我慢慢走下多得数不清的台阶,既害怕我会碰见弄臣从楼下走上来,又感觉心头沉重,因为我发现堡里有一个人至少跟我一样孤单。

那天晚上切德把我找去,但我到他房里的时候,他好像除了要见我之外就没有什么事情交代了。我们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黑漆漆的壁炉前,我觉得他看起来从未这么苍老过。惟真被吞噬了,切德也跟着憔悴消瘦,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看起来几乎像是脱了水一般,他的眼白满是血丝。他需要睡觉,但他不睡觉,把我找来,却又那么静止而沉默地坐在那里,几乎一点没吃他放在我们面前的食物。最后我终于决定开口帮他的忙。

“你是不是怕我没办法做到?”我轻声问他。

“做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

“杀群山王国的王子,卢睿史。”

切德转身正对着我看,沉默了很久。

“你不知道黠谋国王派我去做这件事。”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慢慢转回身去面对空洞的壁炉,仔细研究着它,仿佛炉里有火焰需要他解读。“我只是制造工具的人。”最后他终于静静地说,“使用工具的是另一个人。”

“你认为这个……任务是坏事,是错误的吗?”我吸了口气,“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反正也活不久了。这么做反而可能比较慈悲,让死亡在夜里静悄悄地到来,而不是——”

“小子,”切德静静地说,“永远不要假装我们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就是刺客,不是充满智慧、执行国王慈悲旨意的使者。我们是政治刺客,为了扩张王国的权力而杀人,如此而已。”

这下轮到我盯着那些不存在的火焰看了:“你这样让我很难去动手。这件事本来就已经够难了。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却又试着削弱我的决心……”我的问题没有问完,不了了之。

“我认为……算了。也许我只是嫉妒吧,孩子。我想,我觉得奇怪的是黠谋为什么派你而不派我。也许我是害怕我对他已经没用了吧。也许是因为,现在我认识了你,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动手把你变成……”这下子轮到切德陷入沉默,他的思绪飘向字句无法跟随的地方。

我们坐在那里思索着我的这项任务。这不是代国王主持公道,也不是处死犯罪的人,只是除去一个妨碍我们国家得到更大权力的人。我静静地坐着不动,开始怀疑我到底会不会下手,然后我抬起头看见深深插在切德壁炉台上方的那把银质水果刀,我想我知道了答案。

“惟真替你提出了控诉。”切德突然说。

“控诉?”我无力地问。

“对黠谋提出的。第一,他指称盖伦虐待你、骗了你。这一项他是提出正式的控诉,说盖伦使我们的王国在如今这么需要精技人才的时候,却无法借助你的能力。然后他非正式地建议黠谋最好跟盖伦解决这件事,以免你自己动手报复。”

我看着切德的脸,看得出他已经知道了我跟惟真那番讨论的一切内容。我不知道我对此有什么感觉:“我不会自己去找盖伦报仇的,惟真已经要求我不要这么做了。”

切德看我的眼神里有无言的赞许:“我也是这么告诉黠谋的。但他还是跟我说,叫我一定要告诉你他会解决这件事,这一次国王会亲自主持公道,你必须静待并接受他的处理。”

“他会怎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想黠谋自己都还不知道。盖伦必须受到训斥,但我们必须记住,如果我们还要继续训练其他小组,就不能让盖伦觉得太委屈。”切德清清喉咙,更沉静地说,“惟真还向国王做出了另一项控诉。他相当直截了当地指控黠谋和我,说我们愿意为了王国把你牺牲掉。”

我突然明白,这才是切德今晚找我的原因。我沉默不语。

切德放慢语调说,“黠谋宣称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一点。至于我,我根本不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又叹了口气,仿佛说出这些话让他很费力,“黠谋是个国王,孩子。他最优先关切的永远都是他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