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跃在渊(第2/4页)

我微微有些激动,甚至恨不得今夜就收到诏命回京。现在的北疆,比之高济还要冷,若是户外,我说不了两句话就已气喘吁吁了。武啸星居然能在这里驻守二十余年,仅此便已经可算是武人的楷模了。

不过我不是武人。

“你在想什么?”章仪见我不语,嘟起嘴。我故意逗她,道:“我想什么怎么能让你知道?”“你一定是在想怎么把我赶回去!”章仪用力晃起我的胳膊。我给她晃得头晕,道:“其实,我马上要去云州了,那里更危险。”章仪紧紧抱住我的胳膊,笑道:“不管哪里,我这辈子赖定你了。”

“唉,若是你一直跟着我,那我岂不是连个姑娘都不能找了?”我笑道。章仪不满地拉了拉我的头发,道:“看你两鬓苍苍,除了我还有哪个姑娘家肯跟你?居然不知足!我不管,你若是敢招惹别的姑娘,我就杀了她!”

“你太霸道了,我招惹别人为什么要杀人家?你该杀我啊。”

“你是领大军横扫天下的人物,谁配杀你?”章仪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死了,我伤心也伤心死了……恨死人了!”

我心中一甜,忍不住笑道:“突然恨什么?”

“恨我不忍心杀你!”说完,突然红着脸跑了出去。我好奇追问道:“你去哪里?”过了一会,章仪又跑了进来,低声道:“刚才人家急着进来,忘记脱鞋了……”

我刚笑了两声,章仪正要过来堵我的嘴,突然一阵抽痛,掏出手帕掩了咳嗽起来。不过这次似乎与往常不同,一口热痰从肺管里涌了出来,正想要不吐不快之时,只觉得嘴里满是血腥。我看了一眼章仪,用力憋住了。

“当心些。”章仪空握拳头,轻轻帮捶起背来。

她不捶还好,一捶之下,我又是一阵咳嗽,一口热血喷在手帕上。见章仪没有看到,连忙拢入袖中。心中泛起一丝不祥,我记得宗谱上的那些本门祖师,若非长命百岁便是英年早逝。

我的身体,似乎很难长命百岁。

※※※

元平三年冬,我到了云州。

我到的那天刚好是匈厥古走后的第二天,满街的尸体,就连官署里也都是尸体。

“匈厥古辱我太甚啊!”我轻声叹了几声,手里的如意越握越紧。

章仪推着我的车,不住打颤道:“就和倭奴在高济时一般。”

我终于明白了姬远玄的深意,兵家是王者的利器,也是百姓的护具。师父铸的是剑,姬远玄想打造的却是盾。关键不是忠于帝王还是忠于百姓,姬远玄和师父的不可调解在于他们完全相反的兵观。

武啸星的确是名将,但他是盾。盾破了,持盾的人也就危险了,但是剑即便折了,也不至于伤了自身。所以,师父还是对的。我既然要做一把剑,就要做一柄利剑!

“我手下连个文吏都没有,你说我怎么办?”我问身后的章仪。章仪笑道:“我有个好办法。”“哦?”“让某人来办,他无所不能,一定能妥善解决的。”章仪笑意更浓。我奇道:“谁?我认识吗?”章仪大笑:“就是中散大夫,领燕云经略相公明可名啊。”

“我?”我苦笑道,“你太抬举我了,不过也只有如此,让人给我从燕州调兵五千,再命窦众卿挑选文吏,连夜去办!”

今夜,与我同眠的是院子里的三十二具尸体。

数日之后,窦众卿带着燕州的兵士和相关文吏赶来云州,燕州倒真的只能无为而治了。此时,云州城的尸体还没完全掩埋。

“臣明可名,顿首上奏皇帝陛下:臣受命牧守燕云,业已就任。就任前日,匈厥古再次血洗云州州城,境况惨烈,较之臣在高济见闻,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请陛下……”写到这里,我停了停笔,拉了拉斗篷,叫道:“来人,加盆火。”

“臣请陛下发配死囚至我云州,以充边城;调国内之兵巩固边防,以……”我不得不再次放下笔,大声叫道:“来人啊,加盆火!”

“还冷吗?家里已经没有火盆了。”章仪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皮袄。我放下笔,搓了搓手,接过章仪递上的皮袄披在身上。

“让你受苦了,下次等皇上流放我去江南那些富庶的地方,一定要带你去过几天好日子。”章仪握住我的手,暖暖的,笑道:“患难见真情啊,若是去富庶的地方,要跟你去的姑娘怕是轮也轮不到我了。”

“怎么会?看看我这头发,除了你还有哪个姑娘会跟着我?”我也握紧了章仪的手,嘴唇蠕动了半晌,道:“小仪……那个……”章仪低下了头,轻声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呀。当初千军万马之前也没见你这般吞吐的。”

“小仪,你回去吧。我这儿的火炉实在不够用……”

章仪退了一步,冷声道:“你在说笑吗?”

我不敢直对她的目光,低头道:“你离家出走,家人总是要担心的。”章仪连退两步,拔出架上的饰剑,凛然道:“明可名,你若是再提要我走的话,我就死在你面前!我章仪也是杀人如麻,不怕死!我死了,日日夜夜缠着你,让你赶也赶不走!”

我苦笑道:“兵器不祥,放下,快些放下!我知道你是积功升上什长的,杀的人比我杀的鸡还多,把剑放下吧。”

“你还赶不赶我走?”

“下官不敢了。”

章仪笑了,插剑还鞘,道:“我就知道你还有些良心。”我皱眉道:“但你就这么跟着我也不好,我总得给你个名分……”章仪在我身边跪坐下来,映着烛火,脸更红了。

“你我结义吧,若是不弃,我做你兄……”

“不行!”章仪猛然推开我,声带哭腔,“你就当我是妹妹么?你只当我是你妹妹么?”

“但是我比你大太多……而且,你正当妙龄,我的来日恐怕不多……”

“我恨死你了!”章仪没等我说完,拔剑冲了出去。

冷风从外面灌了进来,我收紧了身上的皮袄,心里更冷了。火盆的里的火舌跳动着,却放不出丝毫热气,等我重新提笔的时候,笔头和砚台里的墨已经冻结了。

那夜,章仪把本来就徒有四壁的房间砍得连四壁都不全了,只好睡在我的房间。那夜,我在公署里写了万言书,笔墨被冻住数次。

为了我那天的话,章仪很久都没有理我,一直等到了除夕,才肯和我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过了除夕,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已经要步入而立之年,突然想到当年孙士谦说的:“而立未立。”心中又是一阵翻腾。

元平四年刚开春不久,我收到圣旨。圣旨上说高济大捷,史君毅在去年十月率大军攻下了忠州,随即挥军北上,与李浑部前后夹击倭奴,并将倭奴驱赶至汉平城旧地,圈了起来。倭奴请降谢罪的使臣已经来了六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