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你是来拯救我的灵魂的吗?”囚犯问道,他的嗓音因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嘶哑。

“差不多就是这样。”雷蒙德神父迟疑了一下,想着是否应该提到弗兰克告诉他的事,随后决定继续说下去,“我,呃……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卡勒姆因这句话而轻笑起来。“是啊,”他说,“派对才刚刚开始呢。”

雷蒙德神父感到不知所措。在这种时候,在这个男人将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才应该是那个提供慰藉的人。他接触的大多数人都很情绪化——恐惧,愤怒,其中一些人会后悔。但现在,雷蒙德神父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似乎全然平静的男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坐下吧,”卡勒姆说道,又加了一句,“你让我紧张了。”他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但神父在面对这名囚犯的一张小条凳上坐了下来,打开了他的圣经。他有几篇最喜欢的篇章,这些年来,它们曾似乎给那些被宣判的人们提供了些慰藉。

现在他翻到其中一篇,并开始读:“‘于是他说,神啊,请洗清我的罪过,而我将清净。让我倾听爱与欣悦之声,而尽管你将我碾压粉碎,我亦将再度完整。’”

雷蒙德神父抬眼望向囚犯,他显然对此毫无兴趣。神父已经发现,人们应对死亡的方式,就如同每个人的个性一般大相径庭。有些人在听说上帝将会原谅他们、说只要他们真心忏悔就将得以进入天堂时,他们会流泪哭泣。有些人会愤怒——情有可原——口中全是粗鲁、仇恨、残暴的言辞。有些人只是坐着,静静抽噎,不发一言。当然,所有这些都应该得到尊重。

而卡勒姆·林奇和他彬彬有礼的厌倦也是如此。“你对圣经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雷蒙德神父问,并知道这只是句自问自答。

卡勒姆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我能说些什么,给你提供慰藉吗?”

雷蒙德神父并不期待能得到答案,但让他吃惊的是,卡勒姆说:“有一篇我母亲过去给我读的诗,《摘苹果之后》。”

神父很高兴自己过去的职业使得自己现在能够满足这个人最后的请求。上帝是良善的。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首诗。罗伯特·弗罗斯特。”他开始念。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首诗并不像弗罗斯特的其他诗,诸如《雪夜林畔小驻》或《火与冰》那样为人所熟悉,但这是雷蒙德神父自己很喜欢的一首。它奇妙而哀伤,非常适合今天的卡勒姆。

神父用一种轻柔、平和的语调念诵着诗句。诗中的梯子似乎直指天堂,而讲述者没有机会装满的那只空空的苹果桶,则让雷蒙德神父想到一条被中途截断的生命。

就像那名受害者的生命;就像卡勒姆·林奇的生命所将面临的。

当神父停下来喘口气时,钥匙的碰撞声再次响起。门打开了。

行刑的时间到了。

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探视,神父会提出要求念完这首诗。但这场探视并不是这样。在这里,死亡是有既定时刻的,而人,即便是侍奉上帝的人,也不得不让出舞台。

卡勒姆站起身。雷蒙德神父也站了起来,站在他身边。至少他能陪卡勒姆走到那个房间,并站在那里,陪着卡勒姆直到他的灵魂离开身体。

至于在那之后它会去那里,雷蒙德神父无法假装自己有所了解。

卡勒姆的手腕和脚上挂着锁链,发出碰撞的响声,那杂乱的响声一路跟随着他走过那条冗长、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太过短暂的走廊,走向那个将结束他生命的房间。

那位神父没能念完那首诗,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卡勒姆已将它熟记在心,无声地念完了它,想着一首诗能怎样地唤起收获水果的香味,以及邻近冬季所带来的回响。

他的心思并不在他们把他绑上的那张轮床上,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一个安全而平静的地方,伴随着蜂蜜色的光线流淌在窗户上。在那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他七岁,而妈妈还活着,她的声音甜美而轻柔,他满心信任地靠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温暖,她的薰衣草香皂隐约的香味逗弄着他的嗅觉。那个记忆中带着睡意,如同那首诗。

绑带紧扎住他的腿,绕过他的胸口。

睡意和平静的景象不过是个幻象。就如同安全是个幻象,安全早已永远地被粉碎,那把血腥的刀刃也终结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那首诗诉说着冬季的熟睡,诉说着蛰伏深眠,诉说着潜入梦乡直到春天。但他现在所面对的并不是这种睡眠。卡勒姆正身处于死刑室。

他们绑住了他的手臂,让静脉鼓出。他曾经进过医院,见过静脉注射的滴液。但这一次,伴随着他每一次剧烈心跳注入身体的将不再是对身体有帮助的药剂,而是毒剂。

走廊的窗户打开着。卡勒姆斜着眼睛想要看清窗户,但监狱长站到了他的面前。

监狱长的语调简明,毫无感情;近乎无趣。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卡勒姆苦涩地想。这些说辞监狱长已经说过足够多次了。本州光是今年就有一打以上的人被处刑。

“特此通告,卡勒姆·林奇犯下一级谋杀罪,被宣判死刑,并于今日,2016年10月21日执行。犯人还希望做出什么最后的声明吗?”

他妈的,生日快乐。

在一个美妙的、完美的瞬间,恨意和愤怒驱散了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只留下挑衅,以及随之而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幻觉的勇气。

“告诉我的父亲,我会在地狱等他。”

也许到那时,他就能得到些答案了。

轮床缓慢地斜抬起来,卡勒姆抬眼盯着天花板。这个动作,机械,不带情感,缓慢而平稳,突然完成了那名神父、那一路走廊以及监狱长的通告都没能做到的事。

它让这变得真实了。

他汗如雨下,难闻又湿黏。他的呼吸现在变快了,而他难以抗拒那可怕的好奇,转过头,看看那透明的液体的死亡通过管子悄悄爬入他的手臂。

当它进入他的身体时,感觉起来是冷的,而他心脏击打胸膛的每一次跳动都将死亡更深地推入他的身体中。

我自己的身体正在杀死我,他想着。

愤怒激发了他,但仅仅一瞬间就在那赤裸裸的领悟之前蒸发殆尽——这领悟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没能改变他在那天的行动;太迟了,没能让他收住手或别拔出那把刀;太迟了,什么都再也做不了,只剩下灼热的悔恨以及响彻他体内的四个字:

我不想死。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里的那些人影:他们正注视着一个人类在自己面前死去。严峻,表情冷酷;苍老,皱纹刻入脸庞,冷漠得如同他们是由岩石所雕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