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先是在牢狱里醒来,接着又是在地下列车上,现在则是在水底航船中。明天,我又会在哪里醒来?

我开始想象这是一个梦,或是幻觉,或是更糟的什么。但是,你会在梦境中感觉到疲惫吗?我会。我的精疲力竭是从骨髓中泛出来的,浸透了每一寸肌肉和神经。至于我的心,则是另一种伤得彻底,仍在为背叛和失败而鲜血淋漓。我睁开眼睛,入目是逼仄的灰色舱壁,我想要忘掉的那些事情蓦地涌了上来,仿佛是伊拉王后——她如今是王太后了——又侵入了我的脑海,强迫我复活那些最痛苦的记忆。我已尽力,却还是无法停止这一切。

我的那些安安静静的侍女,已经死了,她们的罪名就只是为我化过妆。特里斯坦,像头牛似的被刺死了。沃尔什,和我哥哥一样年纪,出身干阑镇的侍从,我的朋友——是我们中的一员。她死得惨烈,那是自杀,却保护了红血卫队,保护了我们的目标,保护了我。更多的人死在恺撒广场的地下隧道里,他们死于卡尔手下的士兵,死于我们愚蠢的计划。关于红血族朋友的回忆让我痛苦抓狂,关于那些银血族的也一样让我难受。卢卡斯,我的朋友,我的守护者,善良的银血族,为我和朱利安骗他做的那些事送了命。博洛诺斯夫人人头落地,就因为她曾教过我应该怎样得体好看地坐着。还有麦肯瑟斯上校、雷纳尔德·艾若、贝里克斯·来洛兰……他们都是我们“事业”的牺牲品。当我想到来洛兰的一双儿子时,几乎要吐了:他们才四岁,就死于爆炸和之后的枪战。梅温告诉我那是意外,是不小心刺破的燃气管道造成的,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是他的邪恶促成了这样的“巧合”。我猜他根本不会介意往火堆中多扔几具尸体,只要那可以让全世界相信红血卫队是魔鬼。他还会杀了朱利安,还有莎拉。也许他们已经死了。这些事我连想都不能想,太痛苦了。我的思绪飘回了梅温身上,回到那双冷漠的蓝色眼睛,回到我惊觉那明媚笑容底下藏着野兽的时刻。

我身下的床铺很硬,被褥很薄,枕头就更是干脆没有,但我挺想再躺回去。头痛又开始了,和着这艘奇妙的船的电流脉冲一跳一跳的。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提醒——在这里就别惦记什么平静了。还有那么多事情亟待解决啊。那份名单,那些人名,我必须找到他们,保护他们不受梅温和王太后的迫害。想到朱利安留给我的那本小书,那些隐晦的记录,我的脸上又有了热度,皮肤也重新暖了起来。那些人都像我一样,因为某种基因突变,有了红血族的血和银血族的异能。这份名单是朱利安的遗赠,也是我的。

我抬腿下床,只听“咚”的一声,脑袋撞上上方的床板。地上放着整齐叠好的衣服:太长的黑色裤子,肘部磨破的深红色衬衫,没有鞋带的靴子。我在银血族牢房里穿的衣服要好得多,但这身衣服更适合我的本性。

我还没套上衬衫呢,隔间的门就“咣当”一声拖着铁合页打开了。奇隆在门外颇为期待地等着,勉强装出一点儿笑容。在过去的那些夏日里,他看过我各种衣衫不整的样子,本来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但不知怎的他脸红了。

“睡得这么久,这可不像你。”他忧心忡忡地说。

我耸耸肩,弱弱地站了起来。“我想是因为需要睡。”耳朵里充斥着奇怪的鸣声,很尖厉,但是不觉得痛。我前前后后地晃着脑袋想甩掉它,活像只落水甩毛的狗似的。

“大概是因为音爆者吧。”他走过来,用结满老茧的手温柔地托着我的头。我任由他检查,不耐烦地叹气。他把我的头转来转去,看着沾了血的耳朵。“你真是幸运,亏了不是被迎头击中。”

“我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幸运偏偏不在其中。”

“你还活着,梅儿。”他放开我,有点儿尖刻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说的。”奇隆的注视把我带回了纳尔希。在那儿,我对哥哥说我不相信他的话,而现在,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不相信。

“抱歉。”我快速低语道。我当然知道死了很多人,为着红血卫队的事业,为了我。但我也死了。坠落在迷旋花园光网上的那天,干阑镇的梅儿就已经死了。梅瑞娜,堕落的银血王妃,也死在了尸骨碗的角斗场上。在地下列车上睁开双眼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新的存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曾经是谁,又失去了多少,这样的重压让人无法承受。

“你是来解释我们要去哪儿的吗?还是说这也是个秘密?”我极力撇开声音里的挖苦,不幸却没能成功。

奇隆还是挺礼貌地没揪住这个不放,他倚在门上说:“五小时之前,我们驶离了纳尔希,现在正往东北航行。我所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些。”

“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困扰?”

他只是耸耸肩:“你凭什么会认为上级还能信任我,或是你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有多傻,清楚我们付出的高昂代价。”回忆再一次刺痛了我。“你自己说过,你连谢德都不信任,我想很快谁和谁都不能分享秘密了。”

这话并没有预想中的令我难受:“谢德怎样了?”

奇隆点点头,示意我到走廊上去:“法莱为伤员们辟出了一个不错的小医务站。他比其他人的情况都要好——虽然满口爆粗,但是真的已经不错了。”他的绿眼睛暗了下去,移开了视线。“他的腿——”

我吓得吸了口气:“感染了?”在干阑镇,感染就等同于截肢。我们没有足够的药物,所以一旦血液坏掉了,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截肢,指望着赶在高热和静脉坏死之前救人一命。

奇隆摇摇头,让我松了口气。“没有。法莱照顾得很好,而且银血族的子弹也很干净,真得感谢他们啊!”他大笑起来,希望我也加入,但我只是哆哆嗦嗦的,水下的空气太冷了。“不过他肯定还得瘸一阵子。”

“你是打算带我去看他呢,还是要我自己找到地方?”

奇隆又是一阵阴郁的笑,接着就张开了双臂。令我惊讶的是,自己得借助他的支撑才能走路。纳尔希和尸骨碗,还是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潜艇,奇隆这样称呼这艘航行在水底的奇异船只。它究竟是何以在海洋之下行进的,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我相信卡尔一定知道。他在我的探视名单上排名第二,只等我去确认哥哥还喘着气,就去看他。我记得当我们逃离战场时,卡尔和我一样,几乎失去意识了,但我想法莱不会把他也安顿在医务站,和那些受伤的卫兵在一起。感染已经不少,没人希望在这密闭的金属管子里再造一座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