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梅儿

头一次,我不再是受折磨的对象。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感谢艾丽斯,让我能好好坐在一旁,被人忽略。伊万杰琳取代了我的位置。她极力做出平静安然,不为四周环境所动的样子。侍女们不断地打量着她,因为那是她们原本要服侍的女孩。我总觉得她会像她妈妈的蛇那样卷曲起来,谁要是胆敢靠近她那镀金的椅子,她就要冲人家吐芯子了。毕竟,后位原本是她的。

化妆室已经为它的新居者修缮一新,并且完全当得起她的身份。浅蓝色的墙帷,清水里的鲜花,温柔的喷泉……这一切都不会让人弄错,这里的主人将是一位湖境公主。

在房间中央,艾丽斯被侍从们围着,那些红血族侍女相当擅长化妆打扮,不过她需要修饰的地方不多,高而瘦削的颧骨和黑色的眼睛都不用涂颜色。一个侍女正把后冠戴到她黑色的头发上,手法繁复地用青金石和珍珠卡子加以固定。另一个侍女则把闪亮的腮红涂到她脸上,使已经很漂亮的脸颊显出一种优雅缥缈、超尘脱俗的气息。她的嘴唇涂成了深紫红色,至于婚纱,则是由白色渐变为边缘的闪亮浅蓝,将她深色的皮肤衬托得更加艳丽,犹如日落后的天空。虽然外表并不是我首要在意的问题,但我在她身边就像个被抛弃的娃娃。我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和珠宝啊锦缎啊什么的比起来堪称朴素至极。如果我能健康一些,看起来也会很漂亮的。不过,我不在乎这个了,我不该闪耀夺目,也不想闪耀夺目——尤其是在她身边,我肯定也不会闪耀夺目。

伊万杰琳与艾丽斯两相对照,差别悬殊——她确实是着意如此的。当艾丽斯扮演着年轻羞涩的新娘角色时,伊万杰琳则欣然接受了被抛弃、被轻视的角色。她的衣裙有金属光泽,闪烁着虹彩,可能是珍珠做的,通体覆盖锋利的白色羽毛,镶嵌着银质装饰。她自己的侍女忙碌着,为她的妆容做最后的完善。伊万杰琳透过她们的身影瞪着艾丽斯,黑色的眼睛一转不转,只有在她妈妈走近时才会才能打断她片刻,让她把目光转向劳伦缇亚那以蝴蝶作为装饰的翡翠绿色衣裙。蝴蝶的翅膀懒懒地扇动,像是阵阵微风,温柔地提醒着众人,它们是有生命的活物,只不过是被这位维佩尔家族的女士束缚住了。但愿她不会想要坐下去。

我以前也见过婚礼,还是在干阑镇。那可真是粗糙的大集会,说几句吉祥话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开吃。双方家庭搜肠刮肚地找出足够的食物来款待宾客,而那些不请自来的闲人就只能过过眼瘾了。奇隆和我曾经试着去索要过剩菜,我们把面包卷塞满口袋,溜之大吉然后大快朵颐。想必今天我是不能重操旧业了。

我要做的只是抓住艾丽斯长长的婚纱拖尾,以及保持头脑清醒。

“真遗憾您的其他家人没能来参加婚礼,殿下。”

一位满头灰发的老妇人向艾丽斯问好,有好几位银血族太太都在她身后等着。她袖手肃立,身穿一件整洁的黑色军礼服。不过,和其他军官不同,她衣服上的徽章数量不多,不过相当引人注目。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总觉得她的面孔有些似曾相识。从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个大概轮廓,暂时说不好。

艾丽斯向这位老妇人点点头,身后的两个侍女则正把闪亮的头纱系紧。“我的母亲是湖境之地的执政女王,她必须得时刻待在国内,而她的继承人、我的姐姐则不愿意远离故土。”

“可以理解,最近时局不稳啊。”老妇人鞠躬还礼,不过腰弯得不深。“祝福您,艾丽斯公主。”

“多谢您,殿下。很高兴您能来。”

殿下?

老妇人转过身,背对着艾丽斯,让那些侍女继续工作,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极轻微地眯起了眼睛。她招了招手,右手上一颗巨大的黑宝石一闪,我左右两侧的老猫和四叶草连忙猛地戳戳我,把我推到了这位头衔不俗的老妇人面前。

“巴罗小姐。”她很强壮,腰很粗,个头比我高好几英寸。我打量着她的礼服,想用家族色判断出此人是何方神圣。

“殿下?”我照搬了头衔,听起来像个问句——确实如此。

她好像被逗笑了。“要是能早点儿见到你就好了,那时你还是梅瑞娜·提坦诺斯,而不是沦落到——”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让我不禁一颤。“沦落到这么个油尽灯枯的地步。那样的话,也许我就能弄明白,我孙子怎么会为了你连整个国家都不要了。”

她的眼睛是古铜色的,闪着金红色的光,我本该认出来的。

尽管四周是乱糟糟的婚礼现场,鬓影衣香,我却仿佛回到了国王砍头、儿子失怙的那恐怖的一刻。而这位老妇人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孙子。

在我记忆深处,那些阅读历史书籍所花的时间总算没白费,我记起了她的名字:来洛兰家族的安娜贝尔。安娜贝尔王太后,提比利亚六世的母亲,卡尔的祖母。现在我才看见她的王冠,玫瑰金色点缀着黑色钻石,戴在梳理得很整洁的头发上。和其他王族趾高气扬地显摆的那些冠冕相比,这可算相当低调了。

她垂下了手。这更好。安娜贝尔是个湮灭者,我可不希望她的手指头离我太近,它们只消碰我一下就能把我炸烂。

“很遗憾您的儿子不在了,请节哀。”提比利亚国王不是个和善的人,对我,对梅温,对这个国家活着和死去的奴隶,都不够和善。但他爱着卡尔的母亲,爱着他的孩子们。他不是恶魔,他只是太软弱了。

她一直注视着我:“真怪,是你帮忙杀死他的。”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没有怒意,没有激动。

她在撒谎。

皇家法院缺乏色彩,只有白墙黑柱,大理石、花岗岩和水晶。它将花枝招展的人群吞入其中。贵族们拥进大门,他们的裙袍、套装、制服将所有阴沉之处都染上了彩虹般的色彩。落在后面的几位紧赶慢赶——接下来,新娘一行人就要穿过恺撒广场行进至此了。上百名银血族挤在铺着瓷砖的宽敞厅堂里。与婚礼本身的规格相比,这个地方显得太普通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等待着,辟开的通道两侧排列着数量相等的诺尔塔和湖境之地的警卫。摄像机运转着,对准了讲台。整个王国都将通过它们看到实况。

我被众人夹在白焰宫的入口处,地形角度有利,能看到艾丽斯的肩膀。

她很安静,一根头发也不乱,像水一样平和。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承受这一切的。她父亲挽着她的胳膊,钴蓝色的袍子映着雪白的婚纱衣袖。今天,为了和女儿相衬,他戴了银和蓝宝石制的王冠。他们彼此没有讲话,专注于面前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