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别立一宗”的稼轩词(第2/4页)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18〕。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题为“别茂嘉十二弟”,为其族弟贬官而作。全篇吸取江淹《别赋》的构思,通过怀古来写人间的各种别情,先以残春时鹈、鹧鸪的凄苦啼声兴起春归之恨,又列叙古代英雄美人辞家去国、铸成千古莫续的恨事,以抒发自己的感慨。上片所用昭君出塞、陈皇后居长门、庄姜送归妾等事,借美人失意见疏寄托臣为君弃的苦闷。下片用李陵战败、荆轲刺秦之事,借英雄功名不立寄托壮志未酬的遗恨。上片凄艳悲切,下片壮烈愤激,但一气奔注,跳跃动荡,融合成苍凉沉郁的基调。《沁园春》写归隐之思: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蒪羹鲈鱼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这是辛弃疾为其带湖新居将成而写的一首词。这座新居题为“稼轩”,辛弃疾也就以此为号。“三径”语出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词意也是模仿陶渊明归隐之意。但上片连用“怨”、“惊”、“抵死尘埃”、“惊弦”、“骇浪”等语词,把陶渊明“误落尘网中”(《归园田居》)的意思发挥得充满风尘气息,使平静的带湖风光都变成了险象环生的人间幻影。下片则在罗列新居园林的布局和四季花木的安排中,写出隐居在此的闲适和雅趣。上片的险奇狠重更衬托出下片的淡泊优雅。此外,像《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等也都是善于将雄放与清新、风流与慷慨统一为完整艺术结构的佳作。

其次,稼轩词继承离骚“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结合婉约派的表现特点,运用和发展了比兴手法:从离骚以来,以比兴寓怨刺一直是我国诗歌的一种重要构思方式。唐代以前,比兴含义比较明确。从杜甫、李商隐以后,比兴愈益富于象征色彩,用意也更含蓄,更讲究比象兴象自身的美感。辛弃疾将这种诗歌表现的传统与婉约派词委婉曲折的特点结合起来,写出了像《摸鱼儿》这样的名作: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19〕?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用象征比兴手法,借伤春惜别的情绪,暗写国势危弱、前途黯淡,有如春残花谢一般的哀愁。惜春的寓意十分复杂,它可以包含词人对随着春去春来白白流逝的年华的惋惜,可以包含对国家形势好转的希望,以及对前途不景气的哀挽,也可以借喻词人一生中曾被朝廷信任的短暂时光。宋孝宗一度主张北伐,这种政治回春的迹象,也就是词人和君王准拟的“长门佳期”,可惜它经不起朝中主和派的谗毁,几番风雨之后便好景不长了。以美人比君子,以男女关系喻君臣遇合,是楚辞的传统。词中以蛾眉遭妒,佳期又误,比喻自己遭到排挤打击,透露出抗战派在权奸压制下悲愤伤感的心情。又以沾惹飞絮的蛛网比喻那些专会惹是生非、罗织罪名的谗佞小人,借玉环飞燕等妒贤之女总有一天化为尘土的史实,诅咒投降派总有一天断送了国家,也葬送了自己。最后以斜阳残柳讽刺王朝的穷途末路,寓意更显。全词把惜春之意写得十分委婉,先写春经不住风雨匆匆归去,然后回头从当初怕花早开的心情直接写到满地落红引起的伤感,省去春盛之时,便使人觉得春天似乎还没有停留就已过去。词中对春天的挽留和殷勤问讯,又把春天拟人化了。辛弃疾将这种婉约词的常见手法与词中深刻的寓意结合在一起,以雄豪之气驱使花间丽语,在悲凉的主旋律上,弹出了千回百转、哀怨欲绝的温婉之音。再看他的《青玉案》(元夕)一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20〕,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临安元宵节之夜灯火辉煌、车马阗咽的热闹景象,在满城仕女珠翠簇动、笑语盈盈的背后,突现出独立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此词曾被视为“秦、周之佳境”,是正宗婉约词,实际上作者寄托甚深,借这个耐得冷落、自甘寂寞,而又略有迟暮之感的美人,写出了自己不屑于随同众人趋附竞进、自甘淡泊的高洁品格。这就以比兴寄托充实了柔词绮语的骨力,使婉约词的意境有所开拓和深化。

辛弃疾善用比兴,使词里常见的一些题材有了更深的寓意。如《太常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月色是咏物词的传统题材。但前代词人至多从人的悲欢离合着想,没有把它和政治联系起来。传说月中嫦娥偷不死之药,所以作者向她请教如何对付白发,以调侃的方式感慨月的永恒,此想已奇;下片更用杜甫“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一百五日夜对月》)的创意,暗寄李白《古朗月行》中的深意。遮蔽光明的桂影自然令人联想到那些政治上的黑暗势力。这就使咏月词达到了新的思想深度。又如《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词为送人而作,由眼前的雨云想到行人途中将遭遇的风浪,这是一般送别词的常情,而作者则以自然界的风浪与人间的“风波恶”相比,仕途的行路之难更甚于江头也就不言而喻了。这些比兴都能就眼前事推进一步,取喻现成透辟,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