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千个来非洲的理由(第2/2页)

离开北京前的一个月,雪颢的妈妈哭了好几场。在她的脑海中,非洲是另一个星球,是现代文明照耀不到的暗黑之地。她为女儿的生活、安全和未来忧心忡忡。亲戚朋友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去非洲,在野外和大象待在一起。她本可以继续在北京拿高薪,慢慢遗忘过去的伤痛,找到一个比明朔更好的男朋友,像其他人一样过上有车有房的幸福生活。

“刚下飞机走进内罗毕国际机场那栋陈旧昏暗的大楼时,我真的产生了买张机票调头回北京的想法。可是,当我坐在道格的越野车里,看见斑马、长颈鹿在公路旁的草原里吃草、啃树叶,它们毫不在意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轰鸣,悠然自得地嬉戏,我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童话中的动物王国。也许我可以在这片野生动物自由生活的土地上忘却伤痛,重新出发。”

内罗毕位于群山怀抱的草原之中。草原被一条公路一分为二,公路东侧是国际机场、火车站和市中心,后来又出现了一些小型加工厂和高高低低的居民楼。西侧全部留作国家公园,有很多野生动物生活在那里。它们可以在马赛马拉、察沃等几个野生动物保留地之间自由迁徙。现代化和原始生态毗邻而居,中间隔着细细的铁丝网,也许是为了防止斑马和长颈鹿冲到候机室强行登机走出非洲。

常常有人惊叹一出机场就能在路边隔着铁丝网看到野生动物,其实在现代文明日益扩张的今天,这不过是人类刻意留给野生动物为数不多的保留地之一。

“我刚下飞机时也产生了和你一样的感觉。陈旧昏暗的机场大楼让人觉得似乎走进了老电影,很想转身回国。可是当走到机场外的停车场,看见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大团大团的棉花云,心里涌上的是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神经仿佛浸入了酒精,微醺而又温馨。我此前从未到过非洲,那一刻却觉得久别重逢,真是奇怪。”

虽然已过去一年多了,翰文仍然能够清楚回想起初到内罗毕时的情景。他站在机场的露天停车场上,放眼四望。天空低垂,和华北平原相比,似乎离天更近。

远处的恩贡山上飘浮着大团白色的棉花云,仿佛站在山顶就能伸手采摘下来。几棵像大伞一样的树稀疏地散落在草原上。微风吹过,草原上泛起绿色的波浪。他看见铁丝网旁边十来只斑马在吃草,远处一只长颈鹿的头比树顶还高出不少。

来接他的非洲司机查洛用斯瓦希里语对他说Karibu,并告诉他这种季节棉花云很常见,如果越积越厚就意味着黄昏会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又将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晴天。

内罗毕虽然位于赤道,却因地处海拔1600米的高原,四季凉爽如春,被称为“阳光下的清凉之地”。在这里仰望天空,的确会让人产生离天空更近的感觉。

“妈妈以为我会受不了草原上的艰苦生活,不到一个月就打包回家。可是,我不但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开心,真是让她失望。”雪颢说着,脸上又涌现出调皮的神色。

“你妈妈不会失望的。你在非洲活得很好,她内心肯定非常高兴。她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你所做的事情很有意义。”

“她仍然认为一个女孩子长期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不太好,不希望我在非洲待太长时间,想让我回北京工作。”

雪颢说她一半时间住在桑布鲁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里,一半时间在内罗毕工作。在那荒无人烟的野外,没有时尚的名牌店,没有香浓的咖啡馆,没有喧闹的酒吧,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无线网络,有时候想起明朔还会偷偷哭鼻子。可就是在那里,她看见了最蓝的天空,看见了最绚丽的晚霞,还看见了脖子如长颈鹿一般长的长颈羚,以及一大家子排成长队在原野上行走的大象。

她仍然是那个喜欢名牌、喜欢城市生活、喜欢偶尔去夜店跳舞的时尚女孩,但在原始淳朴的非洲大草原上,她变得从容了,学会了和寂静坦然相处。

以前在伦敦,她觉得有明朔当司机,都没有想过要学开车。而在桑布鲁的野外,她不但学会了开着越野车在野地里狂奔,还学会了换轮胎,学会了给水箱加水。

“你呢?为什么来到非洲?”雪颢问翰文。

“我?我是一名记者,而且学的是斯瓦希里语,来这里工作,报道非洲发生的一切,不是很正常吗?”翰文扭过头去看窗外。他不想让雪颢看见眼底那一抹尖锐的痛。

“是吗?真的吗?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给本姑娘乐一乐吧。”雪颢既像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自嘲。

“真的没有,要不然都可以说出来博姑娘你一笑的。”

“好遗憾,本姑娘可是一个非常喜欢听别人讲伤心事的人哪。”

“我不是已经讲了一个遭遇死神的故事嘛,还要怎样?”翰文抗议道。

开车回记者站的路上,翰文的眼前浮现起了雪颢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还有她所说的和寂静坦然相处。

在北京工作时,成天都在车海人流里穿行。放眼望去,四围都是钢筋水泥,翰文总觉得疲惫不堪。到了非洲草原,他发觉自己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似乎在同万物一道茁壮生长。

在马赛马拉自然保护区里,翰文曾经独自一人在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坐了一个下午。没有咖啡,没有音乐,也没有书籍,他就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几株像大伞一样的金合欢树孤独地静立,看着角马在原野上排成队往前走,看着狮子在山脚下的草丛里睡觉,看着天空中的白云一会儿变成鲸鱼,一会儿变成小狗。

方圆数十公里都没有车来车往,也没有人声喧哗,他觉得自己和天地万物从未如此亲近过,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纽带把所有一切紧紧连在了一起。过去十多年,在北京日复一日的喧嚣和忙碌中,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直至夕阳西下,坐在车里的司机兼导游不停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上车回酒店。导游说他真是一个怪人。别的中国人要他开着车四处跑,搜寻豹子、犀牛等不容易看见的动物,还大声吆喝躺着不动的狮子站起来走两步。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一句话也不说,该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伤心事吧。

没有伤心事。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离他十万八千里,他的脑海中满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