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重围(第2/7页)

什么鬼日子啊!我们订于晚上十点半撤退,过程中遭遇勐烈炮火攻击。感谢上帝,所有人平安无事……除了震惊之外,我安然无恙。

绝大多数英国远征军对骤然改变的情势同样大惑不解。十六日到十七日之间,部队开始沿线撤退,越来越多炮口转向南方及西南方。十八日,艾塞克斯军团第二营受命面朝南方镇守拉巴塞运河(La Bassée Canal)。营长威尔逊少校心中存疑——敌军不是应该在东面吗?“长官,我也不明白,”刚刚从旅部回来的普赖斯上尉想法一致,“但那就是我们收到的命令。”

有一个人非常明白,那就是为这些权宜措施布局的操盘手: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戈特勋爵(Viscount Gort)。五十三岁的戈特勋爵身材高大魁梧,他并非一位军事策略家(这类议题他乐得听从法国人指挥),不过,他具备军人的特定美德,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他是个伟大的战士,曾经在一九一八年成功突袭兴登堡防线,赢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性格沉着冷静,即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他的法国上级阿方斯·约瑟夫·乔治将军(Alphonse Joseph Georges)此刻或许潸然泪下,但是戈特绝不会流泪。他有条不紊地将任务转变成掩护已暴露的侧翼,并且撤离他的部队。他训练有素的战斗师在东面与德军缠斗,为了应付南面与西面的新威胁,他东拼西凑出一支杂牌军,指派他的军情部首长诺尔·梅森-麦克法兰少将(Noel Mason-MacFarlane)担任指挥官,并且为这支军队取了一个贴切的名称:麦克军(MACFORCE)。梅森-麦克法兰是个卓越的将领,但是他的行动最大的效果反而严重破坏了阿拉斯总司令部的情报网。戈特对此似乎不以为意:身为永远的战士,他反正也用不着那些参谋人员。

与此同时,他配合法国人制订的时程表,在五月十六日晚间开始将前线部队撤离迪勒河。新的防线退后六十英里,设于埃斯科河(River Escaut)[1] 。这次撤退将分三阶段进行。

像冷溪卫队第二营这类的精锐部队,几世代来拥有使命必达的优良传统,他们无懈可击地完成了命令。对其他单位而言,纸面上的精确指令实际上却未必可行。负责传递命令的摩托通信员并非总能找对地方:有几个团出发得晚了,有几个团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还有几个团转错了弯。其他军团堵在车阵之中,无法动弹,更有一些军团从头到尾就没接到命令。

皇家野战炮兵团第三十二营就对撤退计划一无所知。他们朝代勒疾行,消息传来,指示他们在离河几英里处的阵地待命。炮手夏塔克奉命开一辆卡车去领取军粮,他完成了任务,但是一回到原处却发现整个军团消失无踪。担心了一整夜后,他决定朝大马路出发,希望至少能找到战友的一丝踪迹。

他立刻被一波奔跑的人群淹没。“快啊!快跑!”他们喊着,“德国佬已经冲破防线,现在只能各自逃命了。”他们拥上夏塔克的卡车,连车顶、发动机盖和保险杠上都挤满了人。

夏塔克随着人潮往西前进。开头几英里行车顺畅,但是路途逐渐变成了一场梦魇。斯图卡俯冲轰炸机在烈日下倾巢而出,他们之前让英国纵队毫无阻碍地深入比利时境内,但是回程就另当别论了。斯图卡的机身和炸弹都安装了音哨(德国人称之为“耶利哥的号角”),在大肆屠杀与恫吓之际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他们俯冲后回升,沿着车顶低空飞行,拿机枪疯狂扫射。

又热又闷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燃烧橡胶的气味,车辆速度越来越慢,终至变成了爬行。哭泣的难民蜂拥而来,夹杂在茫然失措的部队当中。路边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废弃的手推车、脚踏车、婴儿车和被焚毁的私家汽车。

车潮最后终于完全停滞不前。夏塔克的乘客发现用走的还比较快,决定弃他而去。没多久,他便孤零零坐在这辆停转的卡车里。他爬上车顶,但是看不到任何出路。后方的车龙跟前方一样长,而马路两旁的深沟则排除了越野脱逃的机会。在这个炽热而硝烟滚滚的五月下午,他只能陷在这个地方,动弹不得。他从来没有如此孤独与无助,以前总会有人来下命令,现在没有半个人了。

事实上,他不可能跟前一天离奇消失的军团离得太远。当时,一名爬上电线杆的观测员报告:“在一两片田野之外,有许多头戴煤篓的士兵。”军团立即撤退。

对上等兵金特里来说,这仿佛重演了电影《宾虚》里的战车比赛一幕。整个军团持枪上阵……呼啸着冲过草原……然后朝大马路狂奔,循原路回去。

当他们暂时停下脚步,射光了所有弹药时——他们仿佛没有特定目标,距离也很遥远——天已经黑了。入夜之后继续前行。金特里完全不知道军队要走去哪里,只知道服从领袖。

午夜,他们再度歇脚。开始下雨了,疲惫的士兵围着微弱的营火挤成一团,一边嚼着大锅菜,一边交换各自经历过的恐怖故事。

天亮的同时雨也停了,他们再度踏上另一个晴朗的日子。一架德国“费斯勒大鹳鸟”(Fieseler Storch)侦察机出现,在他们头顶低空盘旋,显然不怕任何截击。第三十二营的士兵明白:自从战役开打以来,他们就没见到英国皇家空军的踪影。根据经验,他们知道来复枪毫无用处。不过金特里在盛怒之下还是疯狂地开火,尽管他心知肚明等到“大鹳鸟”飞走才是真正该担心的时候。

当“大鹳鸟”终于转向离去,十几架轰炸机从右方现身。第三十二营在一个村庄边缘紧急停下脚步,喊叫声四起:“散开!找掩护!”飞机开始轰炸时,金特里跑进一个满是泥泞的农家院落,躲进干草堆里。四周乱哄哄地,然后一声轰然巨响,地面像果冻一般晃动。接着是一片死寂。

金特里爬出来。一颗巨大的未爆弹卡在几英尺之外的泥泞里。它的尺寸如同一台家用冰箱,形状像雪茄,尾翼竖起。一头大肥猪摇摇摆摆踱过院埕,开始舔起它来。

众人继续上路。在金特里看来,第三十二营似乎一直在兜圈子,永远摸不清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去。他们偶尔停下来发射几轮炮火(金特里从来不知道目标是什么),再接着行军。他的心思飘回去年冬天的里尔(Lille),他跟几个朋友会去他们最爱的咖啡馆,一起高唱《跑啊,兔子快跑》(Run,Rabbit Run)。此刻,他悲哀地想着,我们就是一群跑来跑去的兔子。

到了登德尔河(River Dendre),第三十二营再度准备行动。这里的交通特别糟糕,只有寥寥几个渡口,而且每个人都想过河。金特里发现好几辆三轮摩托车驶入左边的原野,士兵跳下摩托车的边斗,拿机关枪向他们扫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