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第2/9页)

纱月和阿睦把西瓜放在草地上后,又爬上檐廊,进到起居室寻找可以用来敲西瓜的道具。庭院大概有十五坪23 大,摆着苏铁和柿子等各式各样的盆栽。盆栽是父亲过了六十岁后,在他的一个患者的劝说下开始种的。在我这种外行人的眼里看不出有任何一株盆栽是高价的。可是对父亲来说,在诊室之外终于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那也就够了吧。起居室的檐廊正前方种了一棵百日红,在夏秋交接之际会开红色的花朵。就像现在,粉红色的花朵在九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美丽。父亲好像对这棵树有着特别的情感,可能是因为他种下这棵树的时候,正好也是他在这里开办自己的诊所的时候。开花的季节可能要结束了,在树根附近散落着枯萎凋落的咖啡色花瓣。最近我只有在大哥的忌日才会回来,所以每次都能从起居室里看到即将凋谢的百日红。有时候难得在别的季节回家,若没看到庭院里开花的百日红,甚至会觉得好像不是回到自己家似的。

每年这红色都要更淡上一些……

每到这个季节,母亲总会仰望着花朵说同样的话。姐姐总会揶揄“不可能啦”。就算把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看,我也无法确定母亲说的到底正不正确。

“我看你们在浴室加装了扶手。”

我跟母亲说。

“对啊,你爸去年摔了一跤。”

听到母亲皱着眉这么说,父亲的脸沉了一下。

“是呀。”

姐姐附和。

我这才想起她似乎在电话中提到过这么一回事。

“屁股跌出那么大的瘀青。”

母亲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圆形。

“唉呀,真是危险呢。”

由香里忧心地看着父亲说。

父亲自尊心很强,非常不喜欢被人担心或当作老人看。他是那种在电车上被让座,反而还会不高兴的人。

“还不都是你把用过的肥皂放在地上。”

父亲斜眼看着母亲。

“我?才没有呢。”

母亲虽然回答得轻描淡写,但反而有种讽刺意味在里头。

“你看你看,这就是爸最擅长的‘推给别人’。”

姐姐揶揄道。

能够这样对父亲讲话的,在这个家里也只有姐姐了。这时,阿睦拿着球棒从檐廊又跳回了庭院中。

“喂喂喂,你用那种东西敲等一下要怎么吃啊?”

“会敲烂的。”

正在喝啤酒的信夫也附和说。

阿睦拿来的木制球棒是我小时候用的那支。眼尖的他应该是在玄关的伞架里发现的。纱月也从厨房拿出郊游用的塑料垫,跟在阿睦后面到庭院里去了。

“浴室的瓷砖坏掉了好多。”

我把话题转回浴室。

“旧了就免不了会剥落啊。”

母亲一边把倒好茶的茶杯递给大家一边说。

“啊,那我等一下去修一修好了。”

信夫嘴里塞满寿司说。

“不用啦,你是客人呢。”

母亲很不好意思地说。

“给他做点什么他会比较自在啦。”

姐姐如是说。

“我跟金枪鱼一样啦,不一直动就会死掉的。”

“为什么工作时就不能这样呢?”

姐姐边叹气边歪着头说。

信夫看起来的确没有升官命。当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人家。

“上次他也帮忙把那个东西搬上二楼来着。”

母亲摇摆着腰,像在跳舞似的。

“那叫骑马机啦。”姐姐说。

我忍不住转头看向姐姐,又慢慢将视线转到信夫身上。我之前正在纳闷那么重的机器是如何搬到二楼去的,这么一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个男人搞的鬼。

“那真的不算什么啦,小事一桩。”

信夫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心情,只单纯地因为被夸奖而高兴着。

“爸爸!”

“爸爸快来!”

庭院里的纱月和阿睦大声地喊着。百日红的树根前已经铺好塑料垫,西瓜摆在上面,游戏随时可以开始。他们两个人正抢着蒙眼睛的手帕要敲西瓜。

“来了!来了!”

信夫发出得意扬扬的声音,恋恋不舍地又丢了一个寿司到嘴里,然后说了声“不好意思”,把父亲正拿在手中看的汽车目录拿了回来。

父亲很明显地露出生气的表情,但信夫完全没在意,把拿回来的目录递到我眼前。

“良多也有家庭了,要不要考虑买台RV车呢?我一定特别优惠。”

信夫说完便跑向孩子那边去了。我无奈地看了一下目录,但我甚至连RV车代表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住在东京又不怎么用得到车。”我把目录放在坐垫旁边说。

“唉,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坐着儿子开的车去买东西……”

母亲把她那句我听了好几次的怨言又重复了一遍。

“小孩很难照着父母的期待成长的。”

姐姐露出落井下石的笑容。她还不是跟我一样没有照着母亲的期待成长,可她不知何时从孩子的立场变到家长那里去了。这就是她最狡猾的地方。

“真的是呢,很像期待的那样呢……”

连由香里也这么说,然后三个人看着彼此。

“真是的……”

随着母亲叹息般的这句话,她们边笑边点头。

“好啦,让你们坐上还不行吗?不就是车吗,随你们坐。”

我再度捡起目录,粗鲁地翻页。

“你想要坐哪一台?这辆白色的可以吗?”

我边说边指着车的照片给母亲看。

“你还好意思说呢,明明连驾照都没有。”姐姐说道。

父亲沉默着,很不是滋味地喝着啤酒。

“再来一碗吗?”

母亲的手伸向我的空碗。

我摸着肚子简短地说:“够了。”

“你那么年轻,还能再吃吧?”

母亲向由香里寻求附和。

“你以为我几岁了啊?”

我喝了一口茶说。

“如果还能再长就麻烦啰。”

姐姐附和道,然后看着由香里。

“你的牙齿还行吗?”

母亲一边用卫生筷剔着牙缝中的玉米,一边问我。

她每次见到我都要担心我的牙齿。有一次过年回家,正当我睡到一半的时候,还因为被母亲撬开嘴巴而吓醒过。当时母亲一边在枕头旁俯视我,一边笑着说:“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蛀牙而已啦。”她可能是因为很在意自己戴假牙,所以每年的贺年卡上面最后也一定会加一句“记得去看牙医”。

记得当母亲住院时,我去探望她,她反而还担心起我的牙齿。蛛网膜下出血的母亲在手术成功后,开始慢慢出现痴呆症状。明明那时父亲已经过世,她有时还会问起:“你爸今天怎么没来?”有时她会把医院跟自己家搞错。听到隔壁病床的家属来了,还会突然问:“家里有客人吗?”然后坐起身子很慌乱地想要去泡茶。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不要说是由香里,连姐姐的名字她都记不起来了。虽然她勉强还记得我,但到了最后,竟把我和大哥搞混在一起,让我特别不甘心。当我无法再跟她继续对话时,忽然灵光乍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凑近病床上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