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第4/9页)

“回家吧。”

母亲突然说道,脚下已经同时迈开了步子。

我只好追着母亲的背影也开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买了棒冰给我,跟我说:“不可以跟纯平他们说哦。”

穿过商店街,从街角那间同学家开的眼镜店右转,就是我熟悉的上学道路。有一条小溪从道路下方穿过,道路两侧的溪水在下雨时会水位高涨,漫到人行道上来。我们总喜欢背着书包穿着雨鞋,故意在桥上踏着水玩,现在想起来真是危险。就在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母亲突然哼起歌来。正是那首《蓝色灯光的横滨》。母亲的凉鞋踩着柏油路,在那脚步声的伴奏下,她的歌声显得特别哀伤。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那时完全不敢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她哼歌的背影,走在离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我现在很想知道,母亲当时是用什么表情哼这首歌的。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那歌声、凉鞋的脚步声,以及她白色的小腿。

关于音乐的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晚餐就这么结束了。

“喝完酒马上泡澡可对身体不好啊。”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忠告,早早进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赶快一个人独处吧。淳史开始在檐廊玩游戏机,那是他饭后的固定功课。结果,他后来连一口鳗鱼肝汤都没动。我在姐姐的房间躺下来休息。在厨房洗完碗盘的由香里进到房间来,在我身边坐下。

“刚刚妈不是说‘没问题,可以听’吗?”

我把从那时起一直挂在心上的事情讲给她听。

“我猜啊,她一定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常放那张唱片。你不觉得光想起来就有点毛毛的吗?”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想刚才母亲的表情,那就像是看着父亲狼狈的样子而暗自痛快似的。

“没觉得啊……”

由香里的答案出人意表。

“那也没什么不一般的吧。”

“是吗?”

我只坐起上半身,窥视着她的侧脸。

“任谁都有这种东西吧,想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听的歌什么的。”

由香里看着前方说。嗯……但我还是没有完全被说服。

“是这样吗?”

“当然。”

由香里的回答充满了确定。

“所以你也有咯?”

她没有回答我,只静静地笑着。

“是什么?告诉我嘛。”

我凑近身子问她。

“秘——密。”

由香里仍然看着前方。我无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

“女人真可怕啊……”

“人啊,都是很可怕的。”

由香里终于将视线转向我。想必她也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边回想我不知道的回忆,一边听着歌然后跟唱吧。其实我对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嫉妒。我们都各自活了三十几年不相干的人生,我当然是接受了这一切才会跟她在一起的。只是,当她可以那么若无其事地把这种事说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练许多。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了解女人这种生物吧。

把碗盘全部洗完后,母亲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前织蕾丝。桌子上,阿睦捡来的百日红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面也垫着蕾丝的杯垫。一定是母亲手工做的吧。我经过母亲身边,走到燃气灶前开了抽风机,点了根烟。

“现在应该有夜间赛吧?我在屋顶上装了这个,能看BS44 的。”

母亲没回头,但用双手比了一个大圆。看来不只是父亲,连母亲都以为我到现在还喜欢看棒球。

“不用了……”

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回答。

“最近的电视都没什么好看的,根本不好笑却一堆笑声。那是后来加上去的吧?”

“好像吧。”

我用很无所谓的态度敷衍她,然后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万円钞票,递到她脸旁。

“给你。”

她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稍稍回了一下头。

“干什么?”

“买点你喜欢的东西吧。”

“哎哟。”母亲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能从儿子手上拿零用钱,真高兴啊……”

母亲抬头看我。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没有啦,因为每次都让你破费,所以……”

由于母亲表现得太过高兴,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内疚,只好说出那样像借口般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母亲零用钱。而且严格说来,那还不是我的钱。那天我现金不够,是由香里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来给我的,真是丢人。母亲当然完全不知情,据说隔天早上还马上喜滋滋地打电话给姐姐跟她炫耀。母亲用那一万円买了一件淡紫色没什么品位的外套。“这是用你给我的钱买的哦。”过年回家时她还特意打开衣柜给我看。只是我一次都没有看见她穿过。“这是重要场合才穿的啊。”她对姐姐这么说过,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门时再穿吧。只是那样的机会终究没有来临。母亲过世后,我处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后,我都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淡紫色外套。最终,我将它放进了母亲的棺材中。

就像相扑选手在土俵上领取悬赏金时一样45 ,她用手比作刀在钞票上切分比画了三下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

“到底叫什么来着……那个脸像肚脐的相扑选手……”

可能是在模仿的过程中想起来了吧,她又开始提傍晚的话题。

“你还在想啊?”

我惊讶地说。

“听说这种事放着不去想会变成老年痴呆啊……”

她边说着,又开始织蕾丝。

“若乃花?”

我去餐橱拿烟灰缸的时候随便猜了一个相扑选手的名字。

“不是。”

“北之富士?”

我拿着银色烟灰缸回到洗碗槽那里,像是参加猜谜游戏似的回答。

“那个不是很帅吗?不是他啦,我说的是长得更讨喜的那个……”

母亲把脸皱在一起给我看。

我看了一眼那张脸,觉得实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母亲也耸耸肩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织蕾丝。淳史还坐在檐廊玩着游戏。“那个……”我小声地向着母亲的背影说话。

“良雄……也差不多了吧?”

母亲没有停下动作。

“不要再叫他来了吧?”

“为什么?”

母亲平静地问。

“觉得有点可怜啊。来见我们,他也不好受吧……”

说实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们一家人也很难在他面前表现得快乐自在,也没有必要继续这样的仪式了吧。

“所以我才要叫他来啊……”

母亲低声说。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岂能让他过了十来年就忘记啊?就是他害死纯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