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布鲁姆医生在桌子后面坐下,摘下笔帽,“你想坐哪里都可以。”

玛拉在一张椅子上扑通坐下,眼睛盯着墙角的一棵室内植物,心里默数着叶片的数量。1……2……3……这地方让她浑身不自在。4……5……

她听到钟表嘀嗒嘀嗒走个不停,听到医生均匀的呼吸声,听到自己跷腿或放下腿时黑色的尼龙布摩擦的窸窣声。

“你想不想谈点什么呢?”过了至少有十分钟,医生才开口问道。

玛拉耸耸肩,“没有。”52……53……54。房间里越来越热了。那壁炉虽然毫不起眼,但发起热来简直就像个小太阳。她感觉到汗珠在额头上滚动,沿着脸颊一侧滑下去。她开始不安地用脚掌拍打起地板来。

66……67。

“你和塔莉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我……的朋友。”

“你妈妈的朋友?”

她的语气冷静客观,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她们在谈论一辆车子,或一台吸尘器。不,不该是这样的,玛拉心里一阵难受。她不想和陌生人谈论她的妈妈。于是她耸了耸肩,继续数她的叶子。

“她去世了,对吗?”

玛拉一怔,“没有,她在我爸爸的壁橱里呢。”

“什么?”

玛拉微微一笑。第一局小胜,主队得分,“葬礼上我们租了一副棺材,顺便说一句,那棺材的样子十分古怪。后来我们把妈妈火化,把骨灰装进了一个紫檀盒子里。原本塔莉是想把骨灰撒掉,但爸爸不同意,他说他还没有那个心理准备;后来爸爸想通了,可塔莉又不同意了。所以妈妈的骨灰盒就一直放在爸爸的壁橱里。”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想通的?”

玛拉不解地眨了眨眼,“你指什么?”

“你觉得什么时候把你妈妈的骨灰撒掉比较合适?”

“没人问过我这个。”

“你觉得为什么会没人问你呢?”

玛拉耸耸肩,重新移开视线。她对这场谈话的走向已经心生抵触。

“玛拉,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吗?”医生问。

“你肯定知道。”

“我知道你对自己干了什么。我是说自残的事。”

玛拉又把目光移向了那棵植物。那些叶子油光发亮,像蜡做的一样。75……76……77。

“我知道自残能给你带来暂时的安慰。”医生接着说。

玛拉瞥了布鲁姆医生一眼,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尖尖的鹰钩鼻悬在薄薄的嘴唇上面,“可自残之后呢,看着刀上残留的血迹,我敢保证你的痛苦会变本加厉。你会感到羞耻,或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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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帮你化解痛苦,但前提是你要敞开心扉和我交谈。你的那些感受,其实并非你一个人独有。”

玛拉翻了个白眼。这是大人哄小孩子时惯用的伎俩。

“那好。”布鲁姆医生合上笔记本说道。玛拉很好奇她都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很可能是:神经有问题,喜欢植物?“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玛拉就差没有欢呼出来了,她噌地站起来,转身就向门口走去。手快要碰到门把手时,布鲁姆医生又说:“玛拉,我有个青少年悲伤化解小组,对你可能会有帮助。你愿意加入我们吗?聚会时间是星期三晚上。”

“随便。”玛拉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候着的塔莉立刻站起身,“怎么样?”

玛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避开塔莉的目光。这时她发现等候室里多了个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子,身穿黑色紧身破牛仔裤,裤腿塞在一双磨得厉害的黑皮靴里,鞋带儿没有系,松松垮垮地垂在上面。他瘦得厉害,看上去像女人一样娇弱,上身穿暗灰色夹克,里面套了一件印着“咬我”两个字的黑色T恤;脖子里挂了一根链子,链子上穿着几个锡制的骷髅,像钥匙一样垂在胸前。他长发及肩,黑得不可思议,而且这里染了一绺红那里染了一绺绿。当他抬起头时,玛拉发现他的眼睛非常与众不同,几乎是金色的,浓黑的眼线使那颜色更加突出。他皮肤煞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布鲁姆医生走到玛拉跟前,“帕克斯顿,不如你来告诉玛拉咱们的治疗小组有没有用。”

那个名叫帕克斯顿的年轻人站起来,步履优雅地走向玛拉,那感觉就像他要登台表演一样。

“塔莉。”布鲁姆医生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两个大人走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玛拉觉得她应该留心听一听她们说话的内容,但她无法集中精神,因为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向她走来的年轻人。

“你很怕我。”年轻人走近之后说。玛拉能闻到他口气中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大多数人都怕我。”

“你以为你穿一身黑衣服就能把我吓住了?”

他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把一侧头发捋到耳后,“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儿应该待在郊区,那里比较安全。治疗小组不适合你。”

“你又不了解我。我倒是想劝你别乱抹你妈妈的化妆品。”

令玛拉意外的是,年轻人居然哈哈大笑,“辣椒脾气,我喜欢。”

“嘿,玛拉,”塔莉说,“该走了。”她大步走过等候室,挽住玛拉的胳膊,领着她离开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塔莉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她一遍又一遍问玛拉想不想回班布里奇岛看她的老朋友们,玛拉很想去,但她始终没有点头,因为在她看来她已经不再属于那里。在离开的这一年半中,以前的友谊像飞蛾的翅膀一样褪色枯萎,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白色,已经不大可能飞得起来。现在的她和过去的那些老朋友已经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了。

塔莉带玛拉来到她明亮高雅的公寓,并打开了客厅里的壁炉。火焰像花朵一样在假木头上瞬间绽放,“说说吧,到底感觉如何?”

玛拉漫不经心地耸耸肩。

塔莉坐在沙发上,“玛拉,你不要这么排斥我,我想帮你。”

天啊,她已经厌倦了让任何人失望。要是这世上有种专为失去亲人的孩子们写的书该多好啊,就像《阴间大法师》[3]中的《新亡者手册》,那样她就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烦她了。“我知道。”她说。

她坐在壁炉边,面对塔莉。炉火烤着她的背,让她猛地一阵哆嗦。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冷。

“凯蒂去世后我应该让你爸爸带你去做心理咨询的。可我和你爸爸闹僵了。但我经常向他问起你,而且每个星期也会和你通电话。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种事,也没有听见你哭过。你外婆说你一直处理得很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因为我尝过被抛弃的滋味,尝过悲痛的滋味。我知道崩溃是什么感觉。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几乎没有难过。妈妈离开我时,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难受,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