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4/10页)

沃尔特来到一个村庄,这块地方是从俄国人手中夺下来的。他给了一个农民一枚金币,换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让那个农民又惊又喜。衣服包括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衣、亚麻外罩、一条宽松的粗布裤子,以及一双用山毛榉的韧皮编织的鞋子。好在沃尔特用不着买他的内衣,这人什么内衣都没穿。

沃尔特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头发,也不再刮胡子,让它慢慢留起来。

他在一个小镇集市上买了一麻袋洋葱,把装有一万卢布硬币和纸币的皮钱包藏在了洋葱下面。

一天夜里,他把手和脸用泥土弄脏,穿上农民的衣服,背着装洋葱的麻袋走进无人区,偷偷穿过俄国的前线,走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买了一张三等车票。

他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谁跟他说话他就骂骂咧咧,好像他们要偷他的洋葱似的,也许他们的确想偷。他带着一把大刀,锈迹斑斑但很锋利,别在腰带上很显眼,另外,他还有一把从被俘的俄军军官那儿缴获的莫辛-纳甘手枪,藏在臭烘烘的大衣里面。有两次碰到警察跟他说话,他就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笑,拿出一个洋葱递上去,这种贿赂让人不齿,两次警察都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开了。如果警察坚持要搜查麻袋的话,沃尔特就打算把他干掉,但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他买的都是短途车票,每次坐三四站,因为一个农民不会去几百公里以外卖洋葱。

他很紧张,也十分警觉。他的伪装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几句,任何人都能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俄国人。如果被揭穿,做这件事的代价就是死刑。

一开始他很害怕,但这种感觉最终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无聊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费脑子,他不能读书,这是明摆着的,他还尽量不去看张贴在车站上的时刻表,遇到布告之类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为大多农民都不识字。随着一列列慢车咣当咣当摇晃着穿过无尽的俄国森林,他的思绪便进入了精心编织的白日梦里,幻想着他跟茉黛战后住的房子。房子应该装饰成现代风格,用木料装饰,选择中性色调,就像冯・德・赫尔巴德家的房子那样,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种沉重昏暗的样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洁和维护,特别是厨房和洗衣房,这样他们可以少雇仆人。还要有一架上好的钢琴,应该是施坦威大钢琴,因为他们都喜欢弹奏。再买一两幅引人注目的现代绘画,奥地利表现主义的画作就不错,颠覆上一代人的标准,标新立异,让人知道他们这对夫妇是崇尚进步的改革派。他们要在宽敞明亮的卧室里,赤裸躺在柔软的床上,亲吻,交谈,做爱。

就这样,他一路来到彼得格勒。

通过瑞典大使馆一位激进社会主义人士的安排,布尔什维克会派人每天下午六点在彼得格勒的华沙站等一个小时,来接收沃尔特带来的钱。沃尔特中午抵达,趁机去城里转了转,评估一下俄国人持续作战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他刚出了火车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围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过一座运河桥,向北走了几公里进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有些索性被废弃了,窗户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闪闪的碎玻璃。他看见不少醉鬼,目击了两起斗殴。偶尔有汽车或者马车狂奔而至,人们四散而去让开道路,车上的乘客躲在紧闭的窗帘后面。人们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烂烂,打着赤脚。一切远比柏林糟糕。

他看见不少士兵,有单个的,也有成群结队的,纪律松懈——列队步调参差不齐,岗位上的随便闲逛,军服敞着,跟老百姓闲聊,显然是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沃尔特再次证实了他造访俄国前线得到的印象——这些人根本没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这是件好事。

没有人跟他搭话,警察也不理他。他不过是这座分崩离析的城市中又一个疲于奔命的褴褛身影。

六点钟的时候,他满怀希望回到车站,立刻看见了跟他接头的人,是一位中士,他的步枪枪筒上系着一块红头巾。在介绍自己之前,沃尔特仔细打量他。这人威风凛凛,虽然个子算不上高大,但长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十分结实。他的右耳不见了,门牙缺了一颗,左手也少了一根无名指。他像个老兵那样耐心等待着,但那双蓝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很难相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监控。沃尔特本打算暗中观察他一下,但这个士兵已经与他四目相对,随后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这是种明确的暗示,沃尔特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一个摆满桌椅的大房间,坐了下来。

沃尔特说:“你是格雷戈里・别斯科夫中士?”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坐吧。”

沃尔特环视着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一把茶壶在咝咝作响,一个围着披肩的老太太在卖香烟和熏制的腌鱼。十五到二十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边。没有人打量士兵和贩卖洋葱的农民。一个身穿蓝色束腰工装上衣的年轻男子尾随他们进来,沃尔特很快跟这人对视了一下,见他找了个地方坐下,点了支香烟,随后展开一张《真理报》看了起来。

沃尔特说:“我能吃点儿东西吗?我都快饿死了,不过农民恐怕付不起这里的价钱。”

格雷戈里端来黑面包和盛着鲱鱼的碟子,另外又要了两杯加了糖的茶。沃尔特大口吃了起来。格雷戈里看了他一分钟,随后笑了起来。“我很惊讶你竟然装成农民蒙混过来了,”他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资产阶级。”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手很脏,但你小口吃东西,拿抹布蘸嘴的时候就像是用亚麻餐巾。真正的农民吃东西都是大口往嘴里塞,咽下去之前要喝几口茶。”

对方傲慢的态度让沃尔特恼火。他想,不管像不像,我在火车上安全度过了三天,我倒想看看换成你,能不能在德国这么干。现在该提醒别斯科夫,他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拿到这笔钱。“告诉我布尔什维克的事情进展如何。”他说。

“好得让人害怕,”格雷戈里说,“过去几个月里,成千上万的俄国人入了党。利昂・托洛茨基终于宣布支持我们。你应该听听他的演讲。晚上他通常在现代剧场包场讲演。”沃尔特看得出来,格雷戈里崇拜托洛茨基,把他当成了英雄。就连德国人都知道托洛茨基的演说令人着魔。他是布尔什维克的一件法宝。“去年二月,我们有一万名党员,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二十万。”格雷戈里自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