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左冲右突的道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

拿破仑的行军速度与尤利乌斯·恺撒同样缓慢。

——保尔·瓦勒里

几千年来的突围

成都平原虽然有沃野千里、水旱从人、物产丰饶的优势,但这只是从它小范围内的情形来讲。其边缘地带,虽有丘陵过渡,但倘若还要向外延展,则最终要受到北有秦岭,西有青藏高原,南有云贵高原,东有长江三峡之险的封闭。如此一来,成为四塞之地,就是它的宿命,而此等状况,对成都的发展必然有相当深长久远的负面影响。于今看来,这样的负面影响一方面存于成都人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形成一种相当内闭的自以为是的观念;另一方面,又确实使得成都周边远程的交通状况,始终不可能像江南那些大城市一样,做到真正远程意义上的四通八达。成都僻处西南一隅,无论是文明进步观念播种的欠缺,还是真正现代化意义上的工业化、商业化程度的不够,都是交通对其大发展进行限制的必然结果。

诚然,四川人包括成都人都不甘心于这样封闭的自然地理环境对他们生存与发展的束缚,为了打破此种自然地理条件的制约,几千年来他们进行了不懈的突围。而倾注在交通上巨大的心力,如不停地修桥补路,扩大自己的交往空间,便是此种不懈突围最具体的显例。在开辟成都通往各地的道路的劳作中,民众出力甚巨,这自然不可能是一家一族之力所能完成的。但有的家族在其中成就了相当的功业,这是为扩大与外间的经济和文化交往,为消除几千年来的空间阻隔的四川人理当永记并铭感五内的。

公元前130年,中郎将唐蒙奉汉武帝之命打通夜郎、中通道,由于开道工程艰巨,凿石开阁,加之征调民众过急,进展甚微。在此等进退危难之际,唐蒙拿出强硬手段,强起军制,诛杀在其看来拖延工程的巴蜀土著首领,一时民众惊恐骚动。由于彼时西汉政权正与匈奴交战,兵力及军资耗费甚大,若同时参加,势必不能兼顾,于是汉武帝果断派遣成都人司马相如以特使身份,紧急回川救难,解决开发西南夷道诸问题。这位成都人,由于遭遇了在后人看来是千古绝唱的、有滋有味的爱情“历险”,其寒微的身份及家境令其岳家卓氏大家族特别鄙视,且有文君新寡与其私奔的不合时宜,自然颇感压抑。于是在前往长安任职过成都升仙桥送客观时,便于桥柱题写了“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之类“自绝后路”的表决心的话。自断后路,果然有成,这不,成都的百官们似乎都知道他的心意,就立于升仙桥旁迎接“钦差”司马相如的高车驷马。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以先驱,实在殊荣备至。对这盛大的迎接场面,前呼后拥的阵势,想必我们现代人不缺乏这个想象力。虽然司马相如过分夸张了些,不免有点收不住的得意扬扬,但从他对巴蜀的长久深远的贡献来看,这点过火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他这次衣锦还乡,的确解决了唐蒙无法解决的通西南夷的重大问题。

我们的文学史,总是爱说司马相如是才压两汉之人,但坦率地讲,我对他写的汉大赋没有多少兴趣,文章中铺张扬厉,谀词竞作,没有多少特别使人心动的地方。相反倒是汉武帝派他来处理通西夷、西南夷的棘手问题,显示了他给巴蜀人民乃至西南人民所带来的好处。而事实上,我们的历史评价经常提到的是他的文学成就,而对他经世致用这方面的成就却鲜有深入的评说。我个人认为,他的历史贡献,主要在通西夷及西南夷方面,破除巴蜀人民一些固有的陈旧观念上,这也压倒了他文学方面的功绩。

固然,在汉开西南夷、通西夷之前,民间贸易的商道早已沿着民族迁徙的故道辗转相通,但自从汉开西南夷之后,中央王朝才得以越过滇蜀之交界地,继续向西发展以至通达永昌(保山)、滇越(腾冲)等地,进而开辟了由蜀到缅甸、身毒(印度)的官道,而此官道也成为西南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之一。而西南丝绸之路主要路段的连接及其官道的开通,司马相如居功至伟,其功劳应不在出使西域的张骞之下。公元前130年,司马相如拜为中郎将,主办邛笮等部落归附及招抚数以百计的“君长”的任务。他率众新设边关,打通灵关(今四川宝兴县以南)道,架桥于孙水(今四川安宁河)之上,筑成通往邛部(今四川西昌)的道路。在此之后,在即将开通西南夷道尤其是夜郎道之前,司马相如代汉武帝作了一篇《谕巴蜀父老檄》的文章,以晓巴蜀父老,由太守转布各县道,阐明朝廷以文化统一的方针开发西南夷的重大意义,希望大家深明大义,理解并支持。

更为难得的是,当开西南夷道历久未成,引得蜀中父老怨恨,加之中央也有不少反对意见时,司马相如历排众议,又作一篇名重一时、意义深远的《难蜀父老》。以二十七名耆老大夫缙绅为代表的蜀中父老,向司马相如言说开辟西南夷劳民伤财,对于蜀中人民以及西南诸夷民众,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更为要命的是,蜀中父老的这种观点,获得了朝中一些大臣的支持。而司马相如站在社会变迁、文明进步的大立场来谈论这个问题,虽然开西南夷的确用的是民众的血汗之财,弄得不好,也确会使“百姓力屈”“士卒劳倦”,但从长远来看,却对蜀中父老、西南人民有相当多的好处。司马相如于是以高屋建瓴的气势、不可辩驳的口吻说道:“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因为他认为“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而且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说开西南夷道将是得不偿失的话,倘若“蜀不变服”“巴不化俗”,那么巴蜀的发展与进步从何而来?司马相如这种观念正可以拿来对当今四川人包括成都人的自足封闭观念作一针砭,因为四川人的这种观念实在根深蒂固——最主要的问题在于预设了现存秩序不可置疑的合理性——成了四川人不易根治之病症,影响了四川乃至成都的快速发展。

在司马相如指导各路人马开通西夷、西南夷的道路之前,这些道在秦代已然有所开通,即秦所开五尺道,但现在路线已很难详考。汉初由于新得国鼎,尚无暇顾及边地远邑,因而汉初已废。经司马相如的经营且作《难蜀父老》一文,终于在公元前129年,开通了从宜宾溯南广河而南,经大关或叙永或镇雄到毕节的道路。对于通西南的临邛道,是以临邛为首的,而那里正是司马相如岳丈家卓氏大家族的大本营。卓氏大家族是赵国豪门,秦并六国后强迁入蜀,“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富至僮千人”(《史记·货殖列传》)。现在云南丽江、昭通等地均发现有“蜀郡”字样的汉代铁器,即可证明卓氏与程郑大家族通过以临邛道为起点的南方丝绸之路与西南诸夷进行商业往来。而这为后来中央王朝勘验、修建官道打下了坚实的道路基础,以至于最终远通印度。这就说明整个与司马相如有关的家族,都对开发整个巴蜀尤其是成都通往西南地区的道路(商道、官道)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卓氏大家族的功劳在于从自己经商的利益出发,与西南诸夷做生意,使以前尚有的商道不废,客观上加强了与诸西南夷之往来,可以说这是对西南丝绸之路保持一定通畅的自发性维持。而司马相如则不同,他是从中央王朝的战略观点及整体利益出发,还有在巴蜀应接受先进观念并努力变革的前提条件下,坚决接受中央王朝的指派来指导开辟西夷道及西南夷道的。对他这样对开发西蜀有功的人,我们不应因其文学成就——对他的文学成就,再重申一遍,我评价不高——而使其功劳湮没不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