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匠徐卓呆(第2/3页)

日本有所谓“连锁剧”,那是戏剧和电影连合起来的。卓呆在日本观赏过,就献计给上海九亩地的新舞台来仿行,改称为“连环戏”,共演了两部,先为《凌波仙子》,后为《红玫瑰》。连环戏是这样的,把一部戏一分为二,一半在银幕上映,一半在舞台上演,凡舞台上不容易演的,都用电影来替代,室内的戏,在台上实演。如正在台上实地演出,换了一场面,电灯一暗,挂起银幕,舞台上的人,都上了银幕,映了一些,顿时电灯一亮,银幕上的人,又在舞台上接演下去,相互交替,变化多端,观众是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很轰动一时,连卖满座。

他由体育而戏剧,由戏剧而小说。他写小说,在演剧时即开始涉笔。我幼年时,阅看《小说月报》,就看到他的小说和剧本,给我印象很深。他又担任《时事新报》编辑,翻译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他不懂俄文,是由日文转译的。这时,中华书局扩充编辑部,他就辞《时事新报》,进入中华书局,并把刘半农也介绍给中华,才成了刘半农的大名。卓呆工作,流动性很大,又担任《晨报》编辑,和姚苏凤同事。他出笔很快,什么都能写,写的字数不须计算,在写字台上,置着一小钟,一小时所写就是一千字。刊行的单行本,我所忆及的,有下列若干种:

《上海旧话》(笔名赫马)、《第三手》《秘密锦囊》《无聊》《非嫁同盟会》《烟灰老四》《两条道路》《人肉市场》《针线娘》《乐》《情博士》《何必当初》《馒头庵》《万能木》《软监牢》《明日之上海》《水里罪人》《木乃伊》《八一三》《卓呆小说集》《阴阳怪气》等。又电影剧《黄金万两》《奇中奇》《兄弟行》《母亲的秘密》等,又《电影摄制法》《电影放映法》等。

他的作品,实在太多了,上面仅仅是不完全的计数,此外还有《笑话三千篇》《李阿毛外传》《唐小姐》。又日本人式场隆太郎所作的《四十岁以后无病生活法》,他译为《老人经》,谈生理卫生,分着好多项目,如《人生的区别》《人为什么会死》《荷尔蒙与寿命》《齿与寿命》《近世返老还童法》《早起之效用》《老人与烟草》《老人与冷水》等,由于他的译笔生动活泼,可当小说看。他的长女孟素,为务本女学高材生,不幸短命而死,他老人家很是悲痛,写了一本《创痕》。他看到一些不成熟的新诗,很不顺眼,也写了滑稽性的新诗,称之为《不知所云集》,又做了篇自序,从头到尾,都是虚点,不着一字,藉以讽刺那些说空话,言之无物的流行作品。他的所作,有科学性的,如《飞机何以能飞》《近代战争的利器》《战费之今昔》《保健食料》。属于幻想的,有《火星旅行》等。

有一次,他在浴堂里洗澡,觉得洗澡的浴客,一个个虽有肥瘦高矮之分,但赤裸裸地看不出他们的身份,等他们浴罢穿了衣服,才得看出他们每个人的地位来,就写了篇小说《浴堂里的哲学》,是怪有意思的。他的后期杂作,以刊载《万象》及《大众》两种杂志为多。时汤剑我患心脏病死,续娶夫人华端岑,把这些汇装成册,为两厚本。

华端岑很能干,和卓呆共同研究,制造科学酱油,很是鲜隽。起初是赠送戚友的,此后要的人太多,为了限制,定出价目做起酱油生意来,称之为“良妻牌酱油”。他和人通信的信笺,特请钱瘦铁题了“妙不可酱油”五个字,为“妙不可言”的蜕化语,言与盐同音,既有“妙不可盐”,不妨称“妙不可酱油”,从取笑中做了广告。这时他的笔名为酱翁,又号卖油郎。

谈到他的笔名,饶有趣味性,他一度住居闸北,自称闸北徐公,不让当年邹忌的城北徐公专美。凡妇女年事增长,犹有丰姿的,称半老徐娘,他又自号半老徐爷。《杨家将》中有杨老令公,他生肖属羊,便称羊老伶工。文人往往采取古雅的字面,题着斋名,如什么秋水轩、听松庵、含英阁、吟芷居等等,他故意舍雅为俗,为破夜壶室。文人取名,也须有书卷气,他却别署李阿毛。我们和他开玩笑,叫他阿毛哥,他回过头来,向我开玩笑。因我常为各刊物写补白小文,他就称我为补白大王。又和评弹兼小说家的姚民哀搭了挡,补白大王长,补白大王短乱叫着。旧例致人的信,结末不像现在的简单,必须因人而施,如对士人称文安,对商人称筹安,对官僚称升安,卓呆写信给我,特称补安。

当时上海潮音出版社,为我刊印一本小册子《慧心粲齿集》,我请卓呆撰一序言,他又涉及到了补白,略云:“郑子逸梅,善作短隽之文,凡新出之各杂志,莫不有郑子之作。编者以其至短,难以成页,故悉殿于页尾,于是,‘郑补白’之名传遍著作界矣。夫木桶无油灰则漏,棺材无炭屑则松,彼油灰炭屑,即木桶与棺材之补白也。由是观之,补白之功用,岂不大哉。”不伦不类,引人发笑,这一下直影响到现在,各刊物上提到我,总是加上“补白大王”的头衔。最近有人来采访,他的采访稿,标题为《补白大师郑逸梅》。由大王而大师,似乎升了一级,追究根源,始作俑者,其徐姚乎!

他的滑稽行径和滑稽口吻多得很,我编《金钢钻报》,他袖出一稿,托我发表,说:“借此骂一个我痛恨的人。”我展阅一下,只是某年认识某某,某年又认识某某,一系列都是如此,使我莫名其妙,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最后的某某,就是我们所痛恨的人。因为上面所列的某某,都是过世的,最后的某某是生存的,就是把他当做赤老(苏沪人士称鬼为赤老)看待了。”某年他偕着施济群赴苏游玩,济群吐了一口痰在池子中,他对济群笑着说:“尊用痰盂,好像太大了吧?”在旁的人听了,无不作会心微笑。话剧愈演愈糟,成为低级的文明戏,他说:“这不是话剧,而是话柄。”友人张舍我尚没有配偶,托人代为物色,附带一条件:对方必须身体健康,否则时常生病服药,我们卖文为生,是负担不起的。卓呆听到了,说:“要做张舍我的夫人,须得先在水门汀上摔三下,而不贴伤膏药的,才能及格。”他筑室于沪郊江湾,请袁寒云写“淘圃”二字,作为室名,人们问他何所取义,他说:“这无非说明我是在都市中被淘汰出来的意思。”有一次,钱化佛画一佛像,画成后,神态恰像卓呆,便赠给了卓呆,他把它悬挂室中,告诉人说:“我是佛菩萨转世的。”电影艺人姜起凤欠了卓呆的钱,向他索偿,不料非但不还,反出言不逊,这却惹怒了他,说:“我要不客气了,叫你上海站不住脚。“卓呆知道姜氏负债累累,便在报上登一《姜起凤启事》广告,说:“我将远行,凡人欠欠人,请即来舍办理。”这一下,纷纷人来索债,姜氏无法应付,只得溜之大吉。“一·二八”之役,他的江湾淘圃,适中炮弹,他收拾残余,却把这个炮弹壳子捡起来,配着红木架,留作纪念。某次,星社假座半淞园,举行雅集,事前通知,凡来参加雅集的,须带一件有趣的东西作为展览。卓呆为星社一分子,就把这个炮弹壳陈列着,标着说明:“皇军赠我的大花瓶,有倾家荡产的价值。”他恨极日寇的侵略,抗战胜利,星社聚餐,每人自带一熟肴来,不纳餐费,卓呆的一味,是萝卜煮猪肠,下箸时,他介绍给人说:“这个肴名,叫做萝卜头切腹”,大家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