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4/10页)

像这种由形而下出发,升华到形而上的例子,诗歌中比比皆是。正因为如此,《玻璃工厂》也可以说是一首哲理诗,具有迷人的思想深度,它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增进了人们对诗歌的好感。时下,诗歌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地位甚低,“门前冷落车马稀”。事实上那是人们的误解,只要到网络上看看,就会发现诗歌比任何文体都红火,诗人的探索也走在散文家和小说家前面。所谓的“冷落”,也许指的是不受世俗重视,不像小说那样能卖钱吧。在这个凡事要以“挣多少钱”来衡量事物价值的时代,诗歌作为艺术的巅峰、文学中的文学,不受“冷落”倒成了怪事。好在真正的诗人不会在乎这些,他们默默地写作,然后捧出浸润心灵的佳作。而人类精神的提升和社会的发展,需要的正是《玻璃工厂》这样纯粹的作品!

我想花些笔墨介绍贾樟柯的影片《二十四城记》。这部影片引用了《玻璃工厂》的诗句,而且,女诗人翟永明是本片的编剧。

与诗歌爱好者热爱欧阳江河的诗歌相似,对于很多影迷而言,贾樟柯是中国电影界的一个品牌,套用《二十四城记》里的说法,甚至可以说是“标准件”。我倒没这样的想法,我一直对中国的导演不怎么看好,就像我对很多当红的作家不怎么尊敬一样。至于哪个国家的导演令人满意,我也不怎么说得出来,我总是记不住老外的名字,但能记住我喜欢的影片的情节,比如《黑暗中的舞者》——我已经不止100次地向朋友推荐这部片子了——我10年前看过之后,至今仍印象深刻。当然,《二十四城记》也不赖,像一首诗歌,平淡而苍凉。

1958年,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沈阳的111兵工厂的数千工人背井离乡,从东北迁至成都东郊,建造兵工厂——420厂,在战争年代,420厂有过辉煌的好日子,但随着80年代初期以后战争结束,国家对军需产品的需求大幅减少,工厂开始破败,大批工人下岗。2005年,华润集团高价买下工厂的土地,兴建名为“二十四城”的楼盘。影片通过对原420厂的工人及工人后代的采访,展示出了从420厂到二十四城之间的沧桑变化,充满了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一些细节令人感动。比如开头的老徒弟与老师傅见面的场景,比如吕丽萍扮演的老员工对在码头上丢失孩子的回忆,比如结尾时记者采访一个12岁的初一学生。这个在屋顶溜冰的小女孩展开的双臂如同大鸟飞翔,不远处是420厂的旧址,现在正在兴建的“二十四城”。面对记者的询问,小女孩表情平静地说,自己的父母就在420厂上班,但她从来不知道里面怎么样,她从未进去过。他们(其实包括我们)是健忘而冷漠的一代,回忆,对于他们来说,不仅奢侈,还是一种浪费。而在这里面,是什么在悄然流逝?

“二十四城”来自一句古诗,“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花”,作者不详。诗歌中的“二十四城”是什么意思呢?是指中国古代的24座城市?还是成都的又一个别称?不知道。总之看了这个电影,我怀念起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它也是柏桦、李亚伟、尚仲敏、欧阳江河、石光华、翟永明……这些耀眼的名字长期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收容了我4年的青春。当我看到影片结束时出现的万夏的诗句“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时,我忍不住怀想起那座遥远而熟悉的城市。回到办公室,我在单位的“异地采访”表格中,抹去了“青岛”,填上了“成都”。

我说过,我喜欢《二十四城记》是因为它引用了欧阳江河的诗歌。不过,为了切合影片内容,贾樟柯将原诗中的“玻璃工厂”改成了“整个造飞机的工厂”,成了“整个造飞机的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好在这样的改动并没有损伤诗歌的筋骨。

与《玻璃工厂》同样令我震动的是影片中出现的另一首诗:爱尔兰诗人叶芝的《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沈睿译)

是啊,“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虽然生活充满幻象,但真相只有一个。青春、谎言、枝叶、花朵,包括420厂到二十四城的变化,都是一个过程,而诗歌永恒、真理永恒……

扯远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前期,全国高校的大学生对诗歌异常狂热,四川更是如此,欧阳江河穿着军装,在高校间来回穿梭,巡回演讲。欧阳江河自称,他那“完全不用官方语言、不用教科书语言的民间性的语言表达,原创性的甚至非常无礼、雄辩、带点暴力色彩的语言”,对听众构成了极大的冲击。有一次,欧阳江河在四川大学演讲,内容为《魔界,神界和人界》,意为诗歌的三个境界。由于欧阳江河使用的语言“太巫术化”,有两个女生当场晕倒。后来这两个女生中的一个嫁给了欧阳江河的一个朋友。很多年后,欧阳江河从美国回成都,这个朋友的妻子一看到欧阳江河就转身走开了,欧阳江河正寻思这女人怎么如此无礼呢,朋友说:当年你演讲时晕倒的两个女人中,其中一个就是她!

关于欧阳江河的演讲口才与雄辩之风,批评家张清华印象深刻。在《谁是那狂想和辞藻的主人》中,张清华回忆起1998年春天在北京北苑饭店举行的一个诗歌理论研讨会上欧阳江河的表现:“这次会上大概有两个人的发言最‘出格’,一个是上海来的李劼,另一个就是欧阳江河,两个人大致的意思是接近的,大意是说我们处在一种‘被虚构’的文化情境中,而虚构正是一切社会对于个体完成统治与叙述的基本方式。欧阳江河进而‘德里达式’地指出了一切‘作为存在的形而上学’的虚伪性,‘时代’、‘人民’、‘正义’、‘现实’……统统都是被虚构出来的。他的发言之后有一个短暂的沉默,随后有质疑的声音,但均被他逐一顶回,逼得一旁的老诗人郑敏追问他,‘GDP是虚构,股票是虚构,一切都是虚构,那么母亲也是虚构的吗?’欧阳江河笑答,‘当然都是,母亲也是虚构’。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这个理论太过分了。”

1984年秋天,欧阳江河与周伦佑、赵野、杨黎、石光华等一批诗人成立了四川省青年诗人协会,欧阳江河任副会长,很多诗人和朋友喜欢到他的住处聚会。进入部队大门的程序也很简单,一般只要登记一下就行。由于来访的朋友太多,而且当时通讯方式不发达,没有手机和BP机,为了不让朋友们扑空,有的时候欧阳江河连门都不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