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四合院(第2/2页)

那一年,致力于给自己营造中产阶级梦幻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混搭风格”装修。可隐隐感到我妈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瓣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也不可以种花养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妈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她刚在阳台上吊一吊嗓子,保安就迅雷不及掩耳跑上楼提醒:有人提意见了......

妈妈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楼住,想种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绝不打农药,比菜市场还新鲜。我哂然“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听我阐述“后殖民地风格”的装修理念和文化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阐述这殖民地风格:这个啊,跟殖民地其实不是一回事,其实是很先进的。

我妈越老越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我打扑克牌,偶尔还会偷牌,趁我不注意就偷走好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全然没发觉她儿子其实偷走了更多的好牌......很多时候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该她摸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除了花香,饿了还可以从窗户向后街挑担子的小贩卖两碗枸杞汤圆,边吃边听留声机里的胶木唱片......如我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要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事实上,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课本教的那种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亲,一生默默而坚韧地支持着革命。我妈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甚至反感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认为那场革命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四合院。她认为她更应该属于红墙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动长长的水袖。她的经历让她复杂、敏感,一个旧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变幻从而命运多舛,执着着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够让她重回红墙巷居住的时光,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累积,像一块砖、一块砖的垒砌,让她真的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式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15/05/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