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林(第2/3页)

森林开始的标志(除了那些猎人用的高台之外)就是那些欧洲榛子树,还有树上那些即使最细小的风也会使之轻轻摆动的柔荑花序。花序在空中舞动出平行紧密的轻柔线条,仿佛雨落在图表上。而整座森林则是幽暗的云杉林,内部紧密有序,每个单独的部分——从而也包括整体——都将开始转动起来。

踏入森林这个动作就发生在那条宽阔笔直的路上,人仿佛从一个真正的大门下穿过。一种无欲而致远的宁静给人一种跨越门槛的感觉。到了森林里面你会发现,从外面看来,森林像是处在一个平原上,但它实际上内部却掩藏着一个向东延伸的小山丘的山脊(只有在下过雪后,人们才能从森林前沿的草地那边看出这是一个山丘,因为那时的山坡会被照得通彻透亮)。萨尔茨堡的居民都很熟悉森林后面那座海尔布隆山丘。山脚下有公园和城堡,是一处郊游胜地。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前面还有一个莫茨格森林,而更鲜为人知的是,这座森林有一部分坐落在一个山脊之上。里面只有专用通道和一些不平整的小路在林间穿过,所以很少有人在这里散步;最多只有某个跑步者的喘息声,跑步者的脸孔犹如一个双重面具,每跑一步,就会发生从死寂到鲜活的飞跃。在一处大弹坑里面有一个木头隔板,木板上有一个人脸大小的洞,仿佛被啮齿类动物咬过的一样,它让人想起了另一张面具:乍一看,只是一个木头隔板,从近处观察原来是一个标靶;而它前面那个远看像是长椅的东西原来是靶台。从山的形成历史来说,这座山丘与海尔布隆那座开发已久的山崖是相近的:它们都是在某个间冰期由大量的鹅卵石构造而成,当时融化的冰川水将鹅卵石沉积在一个与加尔达湖63一般大小的湖里,然后富含石灰质的湖水又逐渐将它们浇铸成今天的样子。当然,这座森林里的山丘要比海尔布隆那座(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低矮很多,而且它的长度大致只相当于一个中等长度的街道。在地形图上面,它就好像构筑在萨尔茨堡城市南面的防御工事,坡度一开始非常平缓,但是过了山顶(那里甚至有很多小型的悬崖)之后就会突然变得陡峭起来。

从路这边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西面的山脚。在一片云杉树丛里,它就像一个彩色的杂质,因为那里是一块明亮的区域,像是一个公园,里面有许多金合欢树、桤木和欧洲鹅耳枥。树木间到处都有通向山顶的道路。那里唯一的针叶树种则是落叶松,下面生长着一种密集而且柔软的草。紧挨着这一小片阔叶林的是一棵欧洲山毛榉,仿佛那棵“初始之树”;在它那些如峭壁般倾斜的树根里,嵌着一块古老的界石,为树的结疤所包围,几乎为蔓草所淹没。就在它后面,紧靠界石的基座,是一个水坑,就隐藏在一层落叶之下——乍一看仿佛是一摊偶然形成的雨水;水坑里面是清澈的水,水泛着几乎难以令人觉察的涟漪,自深处的地层里涌出,流动在灰黑的树叶间,水是可以喝的(算得上紧急情况下的秘密储备)。在前往这里的路上,就有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东西,就是草下面那些圆滚滚的石子,很规整,石子间排列得也很紧密,就像是人工铺成的石头路面。石子五颜六色,而地衣青苔将每个石子的表面都腐蚀成了一个清楚的象形文字,每个石子都迥然相异,仿佛传承自世界各个不同的地域。一处钟形的红色石头小规模地再现了世界上最大的整体岩石,澳大利亚的艾尔斯红色巨石(Ayers Rock);而在另外一块石头上面则记载着一部印第安人的狩猎小说。在暮色中,当对面的森林消失不见时,这些石头看上去就好像密码,发散出仿佛罗马人修建的栈道一般的光芒,朦胧中透出白色,一直通向森林内部。

在通向山顶的途中,那些类似人工路面的石子逐渐消失不见了,而罗马人修建的栈道也变成了布满手推车痕迹的山隘狭路。玩耍的孩子在这里弄了很多黏土球(已经变干了),在呼出的水汽作用下,它们又重新焕发出新雨的味道。向上望去,经常会看到一只孤单的鸟儿落在一棵落叶松上,无论它的体形多么微小,在这种树木的枝叶映衬下,它都会显现出特别粗壮的轮廓。那些赭色树干的迎风面呈东西走向,在暴风雪过后,它们仍会保持很长时间的白色,仿佛它们都是白桦树。而在下雨的时候,再没有比那些如象腿般粗大的山毛榉树干更显黑色的东西了。

在那条山隘狭路上,每个季节都会有秋天的叶子飘落,路的尽头是一堆木头。在它的后面,则是一片黑洞洞的灌木丛——当然,这里也是这片小树林里唯一的地点,能够表现出类似于深度的东西。这片幽深的掩体引诱着人去一探究竟;但是没有一个孩子胆敢挤进这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而且有许多桤木非常突兀地挺立在那里。这里没有长满枝条的树木,有的只是彼此交错的光秃秃的树干(它们在遭遇风暴的时候并不会被连根拔起,而是会被拦腰折断):它们与那些疯长的藤本植物一同在那些低矮树丛前构筑了一道藩篱。

那些在记忆中代表着整座森林的树叶就这样纠缠在这片交织的网络中。它们是被风卷堆在一起的山毛榉叶子,明亮,呈现椭圆形。而在每片树叶上,都有从中央向边缘扩散的纹路,这些纹路让叶子的椭圆形状得到加强;颜色是均匀的亮棕色。有那么一瞬间,那些叶子仿佛是挂在灌木间的纸牌——它们随之覆盖了整个森林的地面,在最微弱的气息中闪烁和抖动,似乎是一场熟悉的游戏的重演,发散出唯一的亮棕色光芒。

在不到一掷之遥的地方,在那些相对于树种而言非常宽阔的云杉林带的缝隙间,那个陡峭的山脊已经隐约可见。这山脊马上就显现出某种“经过剧烈争夺的样子”。上空飞过的鸟群的大合唱在这里听起来就好像是礼炮的鸣响。与之合鸣还有一块石头——这里的土地大部分都是沼泽——在寂静中任意地落在其他石头上发出的尖锐声响。在树木间,有白色云朵如鬼火般闪动,就像是狍鹿的影子。每看一眼,周围都会有它更多的同类加入。(它们都属于那个纸牌游戏。)或者,在那些树干后面,会有玩耍孩童的脸孔出现,那些脸孔很奇特地与他们的身体相分离,就像是那些古老油画上圣徒的容颜。在那片经常被人用阴森恐怖来形容的云杉林里,即使在刮风下雨的时候,树冠下面都是安静且干爽的,而且明显要比森林外面的空地里暖和很多(当额头靠在一棵树干的时候,心跳会更加强烈有力)。落在地上的云杉松果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焕发出亮棕色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