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CL(第4/4页)

佛教的另一优势,是疗慰人的心灵创痛,或解脱心理负担。依我看,再没有比佛家/教/学更好的心理医生了,所有的西医的心理疗法都不能与之相比。因为一切心理伤病,大多源于此世纷争。而佛家,是从根本上轻看此世的,是期待往生的,即修到那一处美满圆融的地方去。放弃此世之纷争,便脱离了此世的困苦,或要脱离此世的困苦,必得放弃此世之纷争。希望呢?便更多地朝向一个虚拟的“来世”。一般来说这也不错,用一份跨世的酬报来教人多行善事,当然也不坏。但这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即那“来世”的有无。就算它有吧,可谁又能担保那儿一定是完美圆融?你不能担保,我凭什么信你?你能担保,那请问你是谁?除非你就是神。于是,就又涉及到神秘之门的钥匙了;无形中就又鼓励了强人,去谋篡神权。根本的问题在哪儿?我想还是在于认错了庙门——把造物主认作了救世主,而后不是仰畏苍天去扭转人性,倒是千方百计地要篡改神性了。

你注意到没有,一种是期待着“上天堂”,即去那“无苦无忧”的圆融之地,另一种则是祈祷着圣灵在这困苦频仍的人世间——尤其是自己的心中——降临。我不说佛也不说基督,我只说,大凡信仰无非这两个方向。这一上一下,颇值得思量。或是相信着苦难可以灭绝,或是如一位俄国诗人所言:我们向上帝要求的只有两件事——给我们智慧和力量。

我又想,大凡信仰,无不出于两种绝望:一种是现实的,现世的,或曰形而下的;一种是永恒的,绝对的,或曰形而上的。

有人(我忘记是在哪本书中)说过:东方信仰所以更多地期待来世,主要是因为(或宥于)现世的绝望,即现实中自由的严重缺乏,使人看不到改变此世命运的可能,所以靠着“往生”的幻景来铺垫信心,靠着压抑愿望来消解苦闷和焦虑。对于东方信仰之趋向的这一解说,我想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过究其实,东方信仰的源头,应该也不缺乏形而上绝望——即生命之苦的绝对性;所谓“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嘛。但怪就怪在随后的推演:既然“生即是苦,苦即是生”,怎又会把“无苦无忧”的圆融之地寄望于“往生”呢?所以就再想象出“脱离六道轮回”——干脆不生。可不生就是不在,不在就是没有,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这干脆是不能说呀!一切信仰,都是立于有限之在,向那无限之空冥求问着一条行路的,不是吗?就算你“来世”生而为神,修而为佛,但只要在,就是有限;所以上帝(救世主)也是苦弱的。只要那个创世神是全能的,是呀,它创造了这宇宙的一切可能(当然你叫它“大爆炸”也可以)。但就是这位全能的创世神也差着一项能耐:它不能把非全能的人(包括六道之内与之外的在),变成全能的它自己,因而它也就不能救世救人。倒是那位苦弱的救世主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应对那冷漠的全能与全在,即以他那份永恒的、不分国族、不分宗派的爱愿,在这同样是永恒的、造物主的领地上开拓出一条美善之路。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但信仰从来就是“看不见而信”的。

没想到写了这么多。其实这主要是为我自己写的,早就想把此类问题理一理。你的信正好触到了我的很多迷惑,用笔想比单用脑袋想来得清楚——就像小学生,默写总比背书来得有效。所谓清楚,也只是对我自己,实际(比如你看着)却未必,因为实际肯定会有很多毛病和错误。说归齐我是个业余的,干什么都是业余的,只有生病是专业的。我想只要把问题弄明白了就好。或者明白了“这是弄不明白的”也好。确实,我觉得信仰问题是特别需要讨论的(只可惜愿意讨论的人不多),或者说,信仰恰是在不断地言说中长大的。

春节将临,祝狗年好运!

史铁生

20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