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值不够用的时候(第2/3页)

大饼是在老家的理工科大学读了一年书之后,毅然决然退学,重新报考艺术类院校的。然而他的运气总是差了一点,考了两年,也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学校。他的父亲是当地的副市长,因为这个任性的儿子,脸上特别挂不住,发誓他要是再参加艺考,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大饼就这样离家出走到上海来了。

他找到了上海的同学,蹭住在人家的寝室里,哪个床位空就睡哪个。吃饭,有时候靠同学接济,有时候靠在老家的姐姐偷偷给他寄钱。

快过年了,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晚上大饼一个人买了罐啤酒,坐在操场喝,等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有个学生从操场边走过。

“你,站住!”大饼对他说。

学生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找人跟我说说话。”大饼说。

那个学生还挺好,坐下跟大饼聊了起来,一会儿又去买了更多酒来,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在寒夜的操场边喝到烂醉,最后那个学生把大饼背回了宿舍。

“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想找人跟我说说话。”明亮的肯德基里,大饼对我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饼。

开春了,考试的日子渐渐近了,我和几个不知该怎么准备艺考的人打电话给钟钟,请他给我们辅导。钟钟说:“我们去上戏吧,我带你们熟悉一下考场。”

晚上,我们在红楼的排练厅里见了面。一个剃了光头的表演系学生给我们开了门,匆匆跟钟钟打了个招呼,就闪回灰蓝色的景片后面跟同学排练。我们在排练厅的另一边,听钟钟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讲这个排练厅到时候会被如何布置成考场,一试的时候老师会怎样问问题,结果会在何时被张贴在教务处的墙上,我们该怎样接着准备二试、三试。

光头学生跟同学们继续在景片后面排练,钟钟在这边给我们示范朗诵、形体、唱歌、小品片断。

我特别崇拜地看着胖乎乎的他在红楼102的大镜子前表演,觉得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演员了。他形体灵活,声音洪亮,表演活灵活现,可是,他不好看。这是一个男一号的灵魂,被束缚在了路人的身体里,我遗憾地想。

临走的时候,钟钟跟那个光头学生道别。我问他:“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钟钟说:“我第一次艺考的时候,跟他分在一组里。日子好快,光头今年要毕业啦!”

走出红楼的时候,操场上还很热闹,有涂着鲜红口红、穿着松糕鞋、染着红头发的女孩子在大声背台词,有帅得我不敢多看几眼的男生三三两两地骑着车从我身边吹着口哨经过,车头上挂着的热水瓶一路在水泥地上滴着开水。

钟钟快步走去取自己的脚踏车,穿过这些好看的人,匆匆消失在了夜幕里。我回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灯的红楼,第一次开始有点喜欢这里。

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太阳很好,我穿上了我唯一的连衣裙(那是一条绛紫色的长裙),梳了个大光明头,骑着自行车早早地到了上戏。

跟考前班时满院都是傻傻的高中应届生不一样,那一天,红楼前的草坪上,站满了好看的人。各色各样的好看,各色各样的裙子,各色各样的鞋子,各种各样好听的声音在念着台词。

我在大太阳里站着,愣愣地觉得自己被美丽突袭了。这里全部的人,都是next level(一级比一级)地好看,我的裙子、发型,甚至自行车,在这个校园里,简直就是个笑话。

这时候,我看到了陈贝贝,一个我在考前班里认识的同学。她大老远地从草坪的那头向我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看看,这里的小姑娘都比我俩好看太多了,我们得加倍用功才行啊!”

我想问她:真的吗,她们真的比我好看那么多吗?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就呆呆地,站在大太阳里看着她。站了一会儿,骑着车回家了。

我爸看见我回来,特别吃惊,说小姑娘不是去考试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一下哭了出来,说:“爸爸,她们都太好看了,我考不过她们的。”我爸扑哧笑出了声说:“有多好看,爸爸陪你去看看。”

就这样,19岁的我,很丢人地被爸爸押回了考场。到了红楼,我爸还假模假式地看了一下周围的考生,对我说:“也还好啊,没有你说的那么好看,快进去好好考吧。”一会儿又说:“要不然你把头发放下来吧。”

我居然考上了。

放榜的时候,我来来回回地核对自己的准考证号码,觉得一定是谁跟我开了个什么玩笑。后来进了学校,我听到了很多种解释:老师们这届想招重点中学的应届生,老师们想招写作能力强的文科生,老师们想招某某女主播型的女生,而我正好长得像她……命运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我以比较幸运的方式,第一次明白了这一点。

钟钟和大饼都没有过初试。钟钟看榜的时候,我低着头从他背后快速地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羞愧什么,但总觉得我好像很不应该地占用了谁的运气。

进了上戏之后,我选了一门戏文系的课。上课的是个戴着眼镜,留着山羊胡子,说话有浓重南方口音的老师。

每次学生逃课被他抓到,他都要生气地说:“中国,一个泱泱大国,有几个人有机会在这样的高等艺术学府里学习?你们很多人,只是因为长得好看,或者纯粹的机缘巧合才坐在这里,你们浪费的,是多少人羡慕的机会!”

我从没逃过这个老师的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大二开学的时候,有天大饼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考上了北京某个学校的导演系。我由衷地为他高兴,跟他絮絮叨叨计划了半天要在寒假再聚,但他从此再没音信。过了一阵,有天晚上,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女同学在熄灯前冲进我的寝室,告诉我,大饼在学校里交了个女朋友,因为缺钱花,偷了同学的钱包,被开除了。

我还想多问点什么,熄灯了,她忙忙叨叨地回寝室去开应急灯,洗脸、泡脚,只剩下我在一片黑暗当中发了很久呆。

到了大三的时候,我在水房里一头撞上了钟钟——在第七年艺考的时候,钟钟考上了表演系的大专班。那时我已经开始社会实践,被一大波新的问题困扰着,考前班的种种经历好像已经变成了遥远的过去。跟钟钟聊了几句,我们就各自拎着热水瓶回去了。

大学的4年,短暂得惊人,一眨眼就过去了。

人生,短暂得惊人,20年也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