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切都让罗伦走神。天气晴朗,她在三十四号街就提前两站下车了,接下来又要对着电脑忙活一整天,她迫不及待地想享受一下清新的空气。这样的清晨,这样的天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加利福尼亚,想起在旧金山出差的事。走出机场的滑动玻璃门,她就注意到外面天清气朗。你没办法不注意。她喜欢出差,可是机会很少。她站在从佩恩车站发车的地铁车厢里,周围都是通勤者。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该怎么走,不到半小时,就会到办公室。她也可以一边走一边想着别的事,比如旧金山宝贵的自由空气,比如出差时的工作,比如不管她怎么竭尽全力,工作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她原以为更好一些:受到上司鼓励、受邀参加玻璃门会议室里召开的重要会议、电脑的嗡鸣声不断提醒她参加午餐或电话会议、被征询意见、感恩图报的作者们向她道谢。她像往常一样,从三十七号街的紧急出口穿过去。此时她的思绪已经从加利福尼亚飘到了感恩节、小红莓酱和尴尬的沉默。怎么会这样?她有点儿好奇,试图追溯自己的思路。她的思维怎么会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的?每个人都会这样吗?或许是秋天的气息让她有点儿胡思乱想吧。

每年感恩节都要回家,罗伦依然把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尽管她的房间早就不再是她的,被改建成完美的客房了。她从来不会在那里过夜。晚餐后喝杯咖啡,然后迅速冲出去赶车。房间里那张浅紫色的地毯原本是她选的,孩童时期她非常喜欢,到了少女时代又厌恶至极。现在已经换成了木地板。那种地板条五金店就可以买到,然后可以像玩具一样组装起来。爸爸很擅长做手工,他领着罗伦的弟弟亚当花了一个周末把地板铺好。单人床也被双人床代替了,两边还放了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纸巾盒和纸杯垫:一切都很舒适。墙上挂着装了相框的海报,是大都会博览馆举行莫奈作品展的时候的海报。当时她翘课和妈妈一起跑去看展览,现在想想,似乎有点本性流露。

感恩节是布鲁克斯家的传统节目。妈妈会和蔼可亲地烹制各种菜肴,不停地翻看几十年前手写的笔记,查看配料的量放得对不对。爸爸以前是化学老师,所以由他来烘焙。“烘焙是科学。”他会说。他会围上围裙,其实根本不需要:他烘焙的时候像科学家一样精确,根本不会把东西泼洒出来。感恩节的时候爸爸会制作派,有南瓜派,有山核桃派;还会做热乎乎的面包,不单卖相好,而且松软可口。她长这么大,家里感恩节的仪式从来没怎么变过。祖父祖母早就去世了,所以没有长辈出席,只有本的女朋友阿丽克西斯。不过,就算多了她,也没什么变化。罗伦觉得阿丽克西斯这人很乏味。有点儿死缠烂打,而且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房子——或许这栋房子不再是罗伦的,但是罗伦也不情愿把它当作阿丽克西斯的。上次感恩节,阿丽克西斯对罗伦背的包大惊小怪。

“巴——黎——世——家!”她一字一顿地说,显得非常惊奇,“肯定要一笔钱吧。”

“打折的时候买的。”罗伦撒了谎。当然不是打折的时候买的,不过她不想跟阿丽克西斯解释为什么要花一千四百美元买个包。而且,过节吃饭的时候讨论花一千四百美元买个包,就好像讨论犹太人定居点一样荒诞不经。回到南奥兰治家中的罗伦跟在巴尼百货购物的罗伦不是一个人。回到南奥兰治家里的罗伦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是聪明的罗伦,是打拼的罗伦,是独自在城市里过着父母所希望的那种成年人生活的罗伦。

其实罗伦也不太清楚她父母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对他们隐瞒了大部分细节。她不敢实话实说,把房租隐瞒了三分之二,他们还嫌贵呢,觉得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建议罗伦搬到泽西市或者霍博肯。他们知道那就成了一种妥协。不管他们女儿在为什么而奋斗,离开就等于承认失败,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出局——比可怜的亚当强多了。别看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说个话还扭扭捏捏的,不敢抬头看人,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房间的装修风格也变了,可惜他还占着那地方不走。不管怎么说,她妈妈至少有三年没再提让他去考法学院的事了,总算让人松口气。

罗伦把椅子拖近桌子,皱着眉头看着电脑。她记不起来刚才在做什么了,于是检查了一下邮箱。所有的工作都在这里面,看看还有哪些要干的。她一边干活,一边想着别的事情。她能做到一心二用:这份工作她干得太久了,老实说,她可没想到自己会干这么久。她在大学学的是英文,原本想着以后到杂志社工作,结果一毕业就进了一家网站建设公司,当时有位校友在那里当高级编辑。罗伦受老板指派,偶尔写一篇八十词左右的电影评论,一年半以后,她改行进了图书出版业,在企业集团的文学出版部门任职,刚开始的身份是助理编辑,后来被提拔为初级编辑。现在出版食谱。至少这家出版商还效益不错,给人一种职业安全感。

罗伦的书里夹着一张纸,是她持续更新的事务清单。她把清单抽出来看了看,发现需要退掉那几条网购的床单。她的东西都是网购的。那几条床单手感太差了,她把它们塞回箱子,又从传达室借来胶带把箱子封好。现在那个箱子就在她桌子下面,似乎总是在提醒她,她必须忍着恶心到邮局跟当地那些狂热分子一起排队,把箱子寄走,才能让那八十九美元回到她的账上。这件事已经列在单子上好几天了。去年她的个人所得税也出了问题,都怪那个该死的唐人街会计师,当时就不该贪便宜,轻信他的话。后来收到一封信,她没理会;接着又收到一封,措辞似乎稍微有点儿严肃;后来又收到一份超过一千美元的账单,数额之大,感觉像是算错了,所以她也没理会。结果账单来了一份又一份,最后信里还提到了执行令什么的,她知道这下事情闹大了,可还是不想去处理,就把它叠好,小心翼翼塞回信封里。现在它就每天在公寓里等着她,像个幽灵似的,搞得她心神不宁。还有,下周是她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所以要记得去买张卡片!另外,她还要去见沙拉,单子上写着要记得给沙拉发邮件安排见面时间,安排喝什么酒,之所以写得这么详细,是因为到时候她们有事情要谈。沙拉想谈谈婚礼的安排。罗伦突然发神经,从黑色的金属网格笔筒里抽出那支红笔。那支笔戴着红色的笔帽,很容易滑开,笔尖又粗又湿,像孩子们用的记号笔。她想在“待完成事项”中用整洁的小字写上“跟罗伯上床”。当然,她没这么做。可是,她最初对那个男人的感觉又回来了,觉得跟他上床肯定很爽。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会直视对方的眼睛,这点很吸引罗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