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十五章(第3/5页)

葛利高里在动身去维申斯克之前,见到了阿克西妮亚。傍晚,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他到她家里去了。阿克西妮亚正在纺线。阿尼库什卡的寡妇坐在她身边织袜子,在对她讲些什么。葛利高里一看见有外人在,就简短地对阿克西妮亚说:"你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情找你。"在门廊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问:"愿意跟我一起儿撤退吗!"阿克西妮亚沉默了很久,考虑怎么回答,后来悄悄说:"那家业事怎么办?房子怎么办?""请别人替你照看照看。应该走啊。""什么时候动身?""明天我来找你。"阿克酉妮亚在黑暗里笑着说:"记得吧,我早就对你说过,跟你上天边我也去。现在我还是这样。我对你的爱情是坚定不移的。我跟你走,绝不后悔!你什么时候来?""天一黑就来。别带很多东西。多带点儿衣服和吃食就行啦。好,再会。""再会。等一会儿再来一下好不好?……她一会儿就会走的。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看见你啦……我的亲爱的,葛利申卡!我还以为你……不!我不说啦。""不行啊,我今天不能来啦。我马上就要到维申斯克去,再会。明天等着我。"葛利高里已经走出了门廊,到了板门口。可阿克西妮亚还站在门廊里,笑着,用手掌抚摸着热辣辣的脸颊。

维申斯克的地方机关和军需仓库已经开始撤退了。葛利高里到军区办事处去探听前线的情况。军区司令的副官,一位年轻的少尉告诉他说:"红军目前在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一带。我们不知道将有哪些部队从维申斯克经过,以及是否有部队从这里经过。您自己可以看到--谁都什么也不知道,都在忙着逃跑……我奉劝您现在不必找您的队伍啦,到米列罗沃去,到那里您会很快打听到队伍的驻地。在任何情况下,您那个团也会沿铁路线退却。敌人会不会被阻挡在顿河边呢?哼,我想不会。维申斯克大概是要不战而退的。"深夜,葛利高里才回到家里。伊莉妮奇娜做着晚饭说:"你那个普罗霍尔来啦。你走了一个钟头他就来啦。说还要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喜出望外的葛利高里赶快吃过晚饭,就到普罗霍尔家去。普罗霍尔不很高兴地笑着迎接他说:"我还以为你从维申斯克就径直撤退了呢。""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呀?"葛利高里笑着,拍着自己忠实的传令兵的肩膀问。

"这还用问--从前线上来呗。""开小差儿跑出来的吗?""你怎么啦,上帝保佑!咱们这样勇敢的战士,会开小差儿吗?咱是合理合法地回来的,我不愿意没有你,一个人到暖和的地方去。咱们一起儿造过孽,就应该一起儿去接受最后审判。咱们的事业--很不妙,你知道吗?""知道。你说说看,是怎么把你从部队里放回来的?""这--说来话长,以后再讲给你听,"普罗霍尔闪烁其词地回答说,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了。

"咱们的团在哪儿呀?"

"鬼知道它如今在哪儿呢。"

"那么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的?""两星期以前。""你这些日子上哪儿去啦?""你这是怎么啦,真的……"普罗霍尔不满意地说,然后斜了妻子一眼。"看你,上哪儿去啦,怎么啦,干什么啦……问个没完儿。不管上哪儿去啦,现在我也不在那儿啦。我说过--以后告诉你,那就一定会告诉你。喂,老婆子啊!你有烧酒吗?会见团长,理应小喝两盅,有酒吗?没有?那就快跑,去拿酒来,快点儿回来!丈夫不在家过惯不守军纪的日子啦!吊儿郎当,太不像话啦!""你这是耍什么威风呀?"普罗霍尔的妻子含笑问道。"你别对我这么大喊大叫吧,你这号的当家人有啥可威风的,一年在家呆不了两天。""什么人都对我大喊大叫,可是我除了你以外对谁去叫嚷呀?你先等等,等我当了将军的时候,我就对别人大喊大叫,现在,你只好忍耐点儿了,马上穿好你的'军装',跑步走!"等妻子穿上衣服出去以后,普罗霍尔责备地看了葛利高里一眼说:"潘苔莱维奇,你怎么什么也不懂……我能当着女人什么事都讲给你听吗,可是你总在逼问我:怎么啦,干什么啦。好啦,说说,你伤寒病以后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啦?""我嘛,已经好啦,谈谈你自己吧。你这个鬼东西,吞吞吐吐……赶快交代:于了什么坏事啦?怎么开小差儿的?""这比开小差儿还要糟……你病后,我把你送回家来,就回到部队去。他们把我派到连里,派到三排去。我是个非常喜欢打仗的人!两次去打冲锋,可是后来我想:'我的小命儿就要送在这儿啦!应该找个洞躲起来,普罗沙,不然,你就非完蛋不可啦!'接着,好像是故意似的,战斗接连不断,敌人跟着屁股追打,压得我们连气都喘不过来啦!一要进行突围作战--就派我们去;什么地方顶不住啦--又把我们团调到那儿去。一个星期的工夫,连里有十一个哥萨克像被牛舌头舔了去似的牺牲了!于是,我也苦恼起来了,闷得身上都长出虱子来啦。"普罗霍尔点上烟,把烟荷包递给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有一回,在利斯基附近,派我去侦察。一共去了三个人。我们顺着山坡飞跑,四下张望。看见从荒沟里面钻出一个红军,两手高举。我们飞马过去,他大声喊:'乡亲们!我是--自己人!别砍我,我要投到你们那边儿去!'我他妈的叫鬼迷了心:不知道为什么大发起脾气来,我策马飞驰到他跟前,骂:'狗崽子,你既然要打仗,就不应该投降!你这个混账王八蛋。难道你看不见,我们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吗则可是你却要投降我们,是想来加强我们的力量吗?'于是我就从马上用刀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子。跟我同去的哥萨克也都对他说:'难道有这样打仗的吗?今天跑过来,明天又投过去,哪边都要于于?要是你们能齐心合力地打过来--这仗也许早就打完啦!'鬼知道,这个投过来的家伙会是个军官呢?可是他居然就是个军官!等我一发脾气,用刀鞘砍了他几下,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低声说:'我是军官,您怎么能打我!我从前也当过膘骑兵,参加红军是被强征去的,请你们把我送到你们的长官那里去,到那儿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我们说:'拿出你的证件来。'可是他却高傲地回答说:'我不愿意跟你们谈话,把我带到你们的长官那儿去!"""这种事儿你为什么不愿意当着老婆说呢?"葛利高里惊奇地打断他的话,问。

"还没有说到我不能当着她谈的地方呢,请你别打岔。我们决定把他送到连里去,真可惜……我们要是当场把他于掉,事情不也就完啦。但是我们却把他好好地送到连里去啦,过了一天,我们再一看--派他来当我们这一连的连长啦。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事情就从这儿开始啦!过了些时候,他把我叫去,问我:'狗崽子,你是在为了不可分割的、统一的俄罗斯打仗吗?你把我俘虏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我这么说,那么说,怎么说,他也不肯饶我--他一想起我曾用刀鞘砍过他,就气得全身直哆嗦!他说:'你知道我是源骑团的骑兵大尉和贵族吗?你这个坏蛋,怎么竟敢打我?'今天叫我去,明天又叫我去,看他是饶不了我啦。他命令排长额外派我去放哨和站岗,什么勤务都派我去干,没完没了,就像从桶里往外倒豌豆一样,一句话,这畜生,把我折磨得没法活啦!对另外那两个跟我一同去侦察、把他俘虏来的哥萨克也这样来折磨。弟兄们实在受不了啦,后来他们把我叫去,说:'咱们把他宰了吧,不然,他也不会叫咱们活下去的!"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一切经过都报告团长,因为良心不允许我杀人。在俘虏他的时候,是可以于掉他的,可是事过之后我的手就举不起来了……我老婆宰只鸡,我的眼睛都要眯缝起来,何况这是杀人呢……""他们把他打死了吗!"葛利高里又打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