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4/11页)

不仅神的使者被打败,祖先的圣器没有保住,文明世界的庞然大物也在劫难逃。一列火车那时刚进站,还没有停下来便提速想逃,但几颗炸弹野蛮地把火车头抬起来,横着扔了出去,横飞的车头撞倒了为机车加水的铁皮大水塔,水塔像积木一样地倒了,飞溅的水花和断肢残臂一起在空中飞舞,一切就像噩梦中的景象,连太阳都是黑色的。人们在山坡上还看见了车站候车室的红顶屋檐被揭飞了,露出黄色的残破墙壁,像一个突然被剥去了衣服的人;站台对面美国人开的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正在熊熊燃烧,仿佛是毕摩独鲁引去的火神。

大卡洛斯刚刚庆幸地发现,哥胪士洋行那幢两层小洋楼还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紧接着便看见洋行后面八角楼的八个角只剩下三个了。断壁残垣中的哀号似乎正远远传来。这个碧色寨里的欧罗巴人寻欢作乐的伊甸园,昨天晚上还在回响着伦巴舞的曲子,老鸨珍妮弗小姐坐在吧台后面,计算着她手下的几个还算年轻的吧女还有多少可以卖出的青春。她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对站在柜台前的客人们说:“牛仔,掏枪要快一点,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大卡洛斯仿佛看到了玫瑰房里被炸弹蹂碎的玫瑰满天飞舞,一地残红,不堪收拾;他甚至还听到了珍妮弗小姐最后的哀鸣:牛仔,你给老娘的玫瑰房送什么来了?

大卡洛斯这时才忽然想起另一个最让·牵挂的人——露易丝医生!他往铁路诊所方向瞭望,但被蒸腾的烟雾笼罩了。

“糟糕了,诊所也中弹了!露易丝医生在里面啊!”他大叫一声,丢下众人就往山下冲去了。

劫难之后,最先喊出心中真实感受的是毕摩独鲁,他忽然像中了邪似地一跳三尺高,悬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怪声尖叫。

“看看啊,看看吧!三十年前我就说过啦,天上的恶龙必将收伏地上的恶龙。三十年了,它终于来啦,来收伏邪恶的地龙啦!”

作为滇越铁路法国公司特等车站碧色寨站的站长,弗朗索瓦先生可不喜欢在这个令人沮丧的场合里,听到毕摩独鲁的这番奇谈怪论。

“我对你顽固地持此看法极为愤概!”弗朗索瓦站长掸干净身上的尘土,将被踩扁了的白盔帽拿在手上,尽量不失尊严地站在毕摩独鲁的面前,“如果说日本人的飞机是天上的恶龙,我会表示同意。但我绝不会允许你污蔑我们的火车是邪恶的!”

他那一以贯之的尊贵在一瞬间把独鲁震住了,但老毕摩眨了眨他那细小的眼睛,仿佛一下就看穿了这个洋老咪凄惨的结局。“三十年前我就说过了,没有降伏不了的恶龙。时辰到了,你们该回老家去了。”

“我绝不轻易放弃自己的岗位。”弗朗索瓦站长冷硬地说,“我会让·相信,不仅你的咒语赶不走我,日本人也做不到。我要去照管我的车站,不跟你这野蛮人啰嗦了。”

但野蛮人独鲁仿佛找到了强大的同盟军,火车刚才不是被看不见的神力掀翻了么?车站不是陷在一片火海中了么?对他来说,谁造成的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洋老咪们的火车也有这一天!他扬眉吐气、妙语连珠,一语道破了弗朗索瓦站长内心的担忧,“天上的恶龙把你的火车降伏了,车站还有什么用?车站没用了,站长又能做些什么呢?和我们一样犁田赶马吗?也许你的火车站以后可以作一个马帮的驿站,你可以帮忙照管我们的赶马人。”

弗朗索瓦先生感受到了自己背后嘲弄的目光,这让·深感羞辱。尽管他忙着回车站去救火,但自从他履职以来,还没有哪个中国人敢这样在他心头烧一把怒火。他回转身,用讥讽的语调问:“朋友,三十多年前,正是我们,把你们的马帮驿站变成了文明世界的火车站,难道你想历史走回头路吗?收起你那套装神弄鬼的戏法吧,我不相信日本人的飞机是你的法术招来的。”

就像弗朗索瓦先生从来不容别人挑战他的尊严一样,毕摩独鲁也决不允许有人怀疑他的法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要是你们还不想走的话,我一句咒语就可以让·上的恶龙再来降伏你的火车。”

弗朗索瓦先生的目的达到了,他对小卡洛斯、布格尔神父和惊魂甫定的普田虎土司说:“你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将去国民政府控告这个仇视我们法国政府,把日本飞机看作是自己豢养的恶龙的巫师。我个人认为,这不利于当前的困难局势。”

布格尔神父这时说:“宽恕他吧,弗朗索瓦站长。不知者不为过。”

弗朗索瓦像个孩子似地斗气道:“绝不!神父,一个基督徒才值得宽恕。而这个反对我们法国铁路公司的、冥顽不化的、用巫术蛊惑人心的异教徒,他不配!”

普田虎土司厌恶地瞪了独鲁一眼,“舌头多了,要掉脑袋的。”他又转过头来,对还依偎在小卡洛斯身边惊魂甫定的秦忆娥恨恨地说:“鸟儿找错了窝,是要被老鹰吃掉的。”

日本飞机的轰炸,必然要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只是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它还会改变充满着欲望和淫荡的碧色寨的历史,改变一条费尽千辛万苦才修建起来的一条跨国铁路的命运。

弗朗索瓦本来只是去蒙自县政府告的状,结果来抓独鲁的却是全副武装、头戴白色钢盔的宪兵,给了他一个当时谁都害怕的罪名:汉奸。

碧色寨的汉族士绅和商人、小学校的学生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庆祝一个勾结日本鬼子的汉奸被缉拿归案。那个高兴劲儿,就像过年。似乎只要揪出了这个汉奸,大家就再不会挨日机轰炸了。碧色寨的汉族人在大轰炸那天也损失惨重,寸轨铁路的调车场受到彻底破坏,几家贸易公司被炸,连财神庙也因亚细亚水火油公司的储油库被炸燃烧后,殃及池鱼,烧得只剩下几根枯黑的焦木和断壁残垣。那个画在墙上被供奉的财神,在烟熏火燎之后泪流满面,花里胡哨,像个小丑一般可怜。从此他变得一贫如洗,伤心欲绝,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没有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碧色寨的彝族人得知毕摩被抓走后,漠然相对,既不愤概,也不声援。毕摩过去经常要么被魔鬼带走,要么受到诸神的邀请,家里人也习惯了他这种神出鬼没的生活,因为他既然能自如地往返于神界与人间,就超越了生死和一切苦难。人们相信就是官府把毕摩捉去砍头,毕摩也会把落地的头颅装上去。

寨子里的人们并不怀疑自己的毕摩有招来日本飞机的法力,只是不知道,日本是个由什么样的魔鬼控制的国家,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就像他们不知道神界的魔鬼住在哪里、吃的是什么、会有多恶一样。因为这是智者毕摩管的事,毕摩会告诉他们如何驱逐生活中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