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4/11页)

那个时代死亡是彝族人小心敬畏着的事情,既与人的命运有关,也由神鬼控制。彝族人把不同性质的死亡分为四类:幼年夭折,中年病故,凶性死亡,年迈逝世。凶性死亡是横死、暴死,被认为是最不吉利、最可恶可悲的死亡,就是被“站在冥河里向岸上的人使迷惑之术的鬼诱骗去的。”有人家遇到这样的事,就要请毕摩来驱魔赶鬼,为生者襄灾祈福。

看来,为了氏族的荣誉,毕摩独鲁不得不做出一个悲伤万分的决定:为自己的儿子来做这场“诅咒凶死鬼,切断凶性路”的法事,它必须用魔鬼蓝色的心来祭奠。他也知道,这将是他当毕摩一生中的最后一场法事。

经过氏族里急于复仇的人们周密的策划,他们利用大卡洛斯寻宝的急迫心情,把他引入那个山洞困起来,然后让·给弗朗索瓦站长写求援信。当弗朗索瓦见到大卡洛斯时,才发现自己就像一脚踏入十八世纪的美洲印第安野蛮人部落,周围都是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用草编裙子的野蛮人。他们古铜色的身子上,左右两处胸肌上用浓重的红、白、黑三色画成大小不一的同心圆——看上去像女妖的乳房,腹部再画一个,有的还在脸上、脖子处涂满五颜六色的神秘符号。他们仿佛要极力把自己打扮成原始人的模样,以吓唬弗朗索瓦这样的现代人。在弗朗索瓦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史前部落风俗展示时,原始人一拥而上,把弗朗索瓦放倒,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绑在一棵树上。而大卡洛斯已经被绑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了。

这是一片生长得很密实的松树林,一些古松看上去至少有数百年了。天已黑尽,但树林里被彝族人的火把照得恍如白昼。弗朗索瓦一时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他看见了旁边的大卡洛斯,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像挂在树上丢失了灵魂的一堆烂肉。

“嗨,你干了什么好事,让·们这样对待我们?”弗朗索瓦问。

大卡洛斯垂头丧气地说:“弗朗索瓦站长,我很抱歉。”

“抱歉有什么用,他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发现了他们祖先生活过的一个山洞,没有找到一丝宝藏的影子,他们却把我劫为人质,是他们让·写信给你的。这些谎话连篇的野蛮人,我被他们骗了,哪里有什么宝藏啊?看看他们穿的,吃的,用的,就该明白这是一个多么穷困的民族。只有原始人才会这样,把所有的财富都穿在身上。他妈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还是不了解他们。”

“唉,难怪你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救毕摩,你就会给我找麻烦。那个毕摩怎么不来帮我们?”

“帮我们?”大卡洛斯苦笑道:“这一切都是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操控的,我们今天恐怕要被砍头了。”

“为什么?”弗朗索瓦惊讶得大张了嘴。

“为了斩杀人间的魔鬼。”一个声音从弗朗索瓦的侧面传来,他费力地转过头去,看见了老毕摩独鲁。他的打扮更奇特,头上缠着黑包头,两块红色的麻绳编织物挂在耳边,脸上用浓重的红白黑三色一边画一个同心圆,鼻子、眉毛画成红色的,嘴唇则画成白色的。毕摩的身上披一件土制白麻布大褂,腰间用草绳系紧,没有穿裤子,赤着一双坚硬枯瘦的脚,看上去像一个印第安部落的酋长。

“噢,我的朋友,您这是又要赶鬼了吗?”弗朗索瓦故作轻松地说。他倏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得的那场怪病,毕摩独鲁到他家里来赶鬼做法事。那时他身边的西方人以看小孩子做游戏——或者看马戏——的心态来对待之。不过弗朗索瓦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病是不是被比毕摩独鲁所说的鬼引起的,又被他赶走的。

“洋老咪,今天要赶的是你了。”毕摩独鲁显出厌恶的神情,弗朗索瓦从来没有发现这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如此傲慢。

“哈哈,你的幽默可不是时候,我的朋友。快放了我们,我会原谅那些捆绑我们的野蛮人的。”

“野蛮人?”毕摩独鲁忽然亮出了手中一把三尺长的尖刀,让·朗索瓦和大卡洛斯都吓了一跳。“是,你说得不错。从你们来到我们这里时起,就把我们看作是野蛮人。我们不认得铁路是怎么回事,火车又是什么东西;我们也不认得你们带来的那些水火油、会唱歌的饼子、隔着大山说话的话匣子。我们只认得,你们把一条恶龙引到我们的土地上来了,没日没夜地吸走我们的财富,让·们的牛羊找不到回家的路,让·们的儿子不认父亲,让·们的香火……断了传承。”

“唉,可怜的毕摩,这么多年过去啦,你还是不喜欢我们的火车带给你们的改变。”弗朗索瓦哀叹道。

“这山,自古就有,这水,自古就流,为什么要改变呢?只有魔鬼才想改变它们,因为魔鬼跟我们人有不一样的心,就像你们。”

“我们?”弗朗索瓦高声说:“我们和你们不都是人吗?我,还有富有勇气的大卡洛斯先生,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刑场上救下你的命来了吗?尊敬的毕摩,我们都是有爱心的人啊。请不要再把我们当你神话故事中的魔鬼了。”

毕摩独鲁愣了一下,似乎被弗朗索瓦的话打动了某根神经。他双手握住手里的尖刀,微闭双眼,仰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他在祈求天神的护佑,氏族里的青壮汉子们都在四周望着他,希望他做一个毕摩应该做的事情——斩杀魔鬼。但是他与这两个洋人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以及他作为一个彝族祭司的职业操守,让·真不知道该如何像在虚拟的法事仪轨中斩杀想象中的魔鬼那样,杀一个洋人。

“看起来你们像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但你们做的事情,却没有一件不是魔鬼喜欢的。”毕摩喃喃地说,仿佛进入了某种迷幻状态。

“主啊!我们究竟做什么了,让·如此对待我们?”弗朗索瓦仰天长叹。

毕摩忽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严肃得就像指认一个罪犯。“你就是那个站在冥河里的鬼,勾引走了我的儿子阿凸。先是迷惑了我儿子的灵魂,再夺走了他的命。我毕摩独鲁,一生斩杀了那么多魔鬼,跟他们结了仇,他们就派你这种长有蓝色的心的鬼来害我。”

弗朗索瓦有些明白了,他们今天受到如此“礼遇”,并不是因为他在国民政府那里诬指毕摩为通敌的汉奸,而是阿凸之死的账,看来要算在他的头上了。

“尊敬的毕摩,对您儿子的死,我很遗憾。但即便你今天杀死我,我也要告诉您,我们西方人跟你们一样,不是什么魔鬼,也没有蓝色的心。我,大卡洛斯,所有在碧色寨工作生活的西方人,你们所说的洋老咪,都和你们一样,是一颗血肉做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