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

杨铁汉似乎已经习惯了地下交通员的工作和生活,唯独让他难过的是,彩凤对他的不理解——在彩凤眼里,他根本就是个逃兵。彩凤对他的态度是冷漠的,他甚至在彩凤的眼里看到了不齿,每次经过振兴杂货铺时,他都能感受到彩凤目光的存在。他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却并没有发现彩凤,仿佛那两扇门就是彩凤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让他感到后背发凉。有几次,他走进杂货铺时,真想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但很快,他就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他想,彩凤早晚会理解他的。

他甚至希望地下工作也能像在战场上一样,轰轰烈烈地来一次冲锋,做一回真正的英雄。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却被另外一种麻烦的工作代替了。

一天傍晚,老葛亲自来到了布衣巷十八号。老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怀里还莫名其妙地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有两三岁的样子,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地望着他,也望着老葛。刚开始,他以为这孩子是老葛的,老葛是为了掩护身份才抱着孩子出来的。

他看到老葛和孩子,甚至还冲老葛开玩笑道:你这孩子也够小的。

老葛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

他接过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八路军独立团张辉光。

他不知道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定定地看着老葛。

这是烈士的遗孤,从前线送到了交通站。等时机成熟了,组织会把孩子转移走的。

老葛说完,把孩子递到了他的怀里。

他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去接。老葛就说:你倒是接过去呀!

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笨拙地把孩子接到怀里,就像从老葛手里接过了一份文件。

什么时候来人接孩子,我会随时通知你。这孩子你就先带几天。

老葛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些钱,放到桌上:这是经费,你收好,不够可以找我去拿。

他抱着孩子,一直看着老葛消失在门口。

忽然,怀里的孩子冲他叫了一声:爸爸——

他去看孩子时,他的心就动了动。

老葛走了。他把孩子放到了床上,孩子似乎经过风雨,也见过一些世面,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已是见惯不怪了,睁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他。

孩子,你叫啥?他小心地问着。

孩子不答,或者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一脸新奇地看着他。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亲切一些。说着,还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脸上碰了一下。

孩子看着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宝宝。

宝宝?他下意识地重复着。

孩子这时又说了一句:军军。

他似乎就明白了,看来这孩子一路上已经辗转了不知多久了,可能每一次驻足某地,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他弯下身子,冲孩子说:你叫宝宝,也叫军军,对不对?

孩子咬着小手说:我还叫小小。

他的猜测在得到证实后,心里忽然不是个滋味,眼前的孩子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父母的牺牲,小小年纪就成了遗孤,被组织辗转从这儿转到那儿。在他这里,孩子也不过是短暂的停留,不知还会被转几次手,才能送到延安。对于这孩子未来的命运,他不敢去想,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他看到孩子的小脸灰灰的,一双小脚也沾满了污渍,他决定先给孩子洗个澡。

烧好一锅水,他把孩子抱到一只木桶里,仔仔细细地洗了,又把他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看着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想了想,又把衣服放到木桶里,洗了。当他忙完这些时,孩子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望着孩子,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拿出老葛交给他的纸条,看看上面的几个字,再看看酣睡的孩子,他感慨万千。独立团他是知道的,在县大队时他就知道。他们县大队是地方武装,独立团可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大家都习惯地称八路军的正规军为老大哥部队。县大队的许多枪支弹药都是独立团支援给他们的。在县大队的时候,一提起独立团,心里就觉得温暖和踏实。独立团是冀中八路军唯一的正规部队,打了许多大仗,也打了许多胜仗。独立团的名字让日本人感到头疼,却让百姓们扬眉吐气。

看着纸条上“张辉光”三个字,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孩子的父亲已经牺牲了,只留下了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孩子会在这里待多久,才能被转移出去。但一想到孩子的父亲,心里就多了由衷的敬意,让他有了一种冲动。当他再去看那孩子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孩子,你爹妈为抗日牺牲了,你就是抗日的种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你,把你安全送到延安。

当他挨着孩子也躺下去时,孩子单薄而温暖的小身子,竟让他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接触过孩子。

第二天,杨铁汉带着孩子,背着磨刀的家伙什又开始了走街串巷。

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的喊声悠扬洪亮,孩子听着新鲜,张开嘴也跟着喊了起来。

他惊奇地看着孩子。孩子也许是经历过太多,显得很成熟和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他停下来磨刀时,孩子就在一边玩耍,有人就问:这孩子是你的呀?

他看一眼那人,笑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那人又说:这小子挺机灵的,叫什么?

叫军军。

孩子正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他喜欢“军军”这个名字,叫起这个名字时,他就会想到县大队还有独立团。

磨好刀,他就背上磨刀的家伙什,喊了声:军军,咱们走了。

军军就站起身,喊了声:爸,蚂蚁还打架呢?

军军也许是无意,也许是叫顺嘴了,但在他听来,这一声称呼让他感到陌生的同时,也感到兴奋。他怔怔地望着军军,半天才反应过来:军军,你叫我啥?

军军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用黑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转身往前走时,又喊了声:军军,咱们走了。

他这回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军军又在他后面叫了声:爸——

他没再说什么,伸出手,把军军的手抓在自己的大手里。他感到军军的手是那么的小,那么的柔软,心底里顿时升腾起一分爱怜。

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放开嗓子喊了起来。

军军也用稚嫩的声音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

军军喊完,就抬起头去看他。

他用微笑鼓励着军军,军军于是再接再厉地喊下去。

从此,大街小巷里,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喊声,像一支动听的歌谣,错落有致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