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4页)

犯人刑释出监的穿戴,通常都由亲属置买。亲属们也会在这一天早早地来到监狱门外,迎接自己重获自由的亲人归来。这一天当然没人来接刘川,除了他病在轮椅上的奶奶,他没有其他亲人。他曾想到,也许小珂会来接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猜测,小珂和他非亲非故,但她在他的心里,与钟大一样,已亲如家人。可惜一天前他从干警们的闲聊中偶然知道,小珂作为C班干警,在他出狱的两天之前,已经和冯瑞龙一起走进高墙电网,并且将在这座深牢大狱,坚守整个炎热的夏末。

北京的八月,天空高远,颜色透蓝,迎接刘川走出监狱的,虽然无亲无故,却有爽朗的微风轻轻拂面。清风让他全身的皮肤都酣畅地呼吸起来,把形单影只的伤感化解为无,肩上的行李仿佛也失去了重量,全身的重负无碍他大步如飞。

刘川的行李确实很大,行李中除了入监前在看守所盖的被褥之外,还有他在狱中穿了几年的内衣毛衣,内衣毛衣都是季文竹买了寄给他的,再破再旧也不能丢弃。同样,必须带走的还有那些函授考试要用的书本,还有尚未用完的肥皂牙膏,还有已经很旧的洗脸毛巾,还有从生活卫生科他的账上取出的一千余元现金。这笔现金对他非常重要,他要用它给奶奶买点东西,在他尚未找到工作之前,还要靠它维持生活的必需。

他把一切还能使用的东西统统带上,出狱后的生活无法预知,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四班的犯人见他如此“财迷”,无不慷慨地解囊相助,把自己用不着或不想用的东西,倒垃圾似的都送到他的怀里。刘川但凡觉得今后用得上的,一律作揖收下——半块香皂、四分之一筒牙膏,穿过的毛裤,都打进他的行李。只有班长梁栋,没把这种馈赠当做处理废旧物资,他从阳光超市专门买了两双袜子,原封没拆地交给刘川,以做送别。

他还把那只带盖的塑料水杯也送给了刘川,因为刘川要带走他的“玻璃”。

还有那棵长势旺盛的文竹,也被装进了一只手提袋里。

于是那捆行李就打得又大又沉,于是刘川还斜背了一只挎包,包里装着他的“玻璃”,于是他的手上还提了一只纸袋,纸袋里装着那棵经风历雨的文竹。

他带着如此沉重的“家当”,居然步行了四十分钟,一路未停地走到京开高速的辅路,气喘吁吁地搭上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

他知道他应该进城,但他不知道进城之后,又该去向哪里……

公共汽车从六里桥驶出了高速路,驶入了拥挤的西三环,时隔三年零一个月,刘川终于又回来了,又看到了热闹的北京城。

三年零一个月,一千一百二十六个晨昏,那个高墙电网的深牢大狱,是他苦海慈航的方舟,那些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贪污盗窃走私贩毒的囚犯,是他同船过渡的伙伴。现在他已回头是岸,岸上人潮如水,他却无家可归。

他原来的家,早被法院拿去抵债,他租住的房子,早就超过了租期,他的奶奶,住在郊区的养老院里,他在这个广厦万千的城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他怀里揣着一份天河监狱开具的释放证明书,他还需要到他家原来所属的派出所去开具一份户口注销证明书,他还需要填写一份入户申请书……这些手续其实并不麻烦,麻烦的是,他到哪里入户?入户需要一份由亲友或招聘他的工作单位为他出具的住房证明,而这份证明,他又该找谁弄去?

公共汽车走走停停,在人潮车海中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该在哪一个车站放下自己,连同自己的玻璃和文竹。车子经过航天桥时他看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巷口,巷口的小店在视线中潦草地划过,刘川立即抱起了自己破旧的行李,决定在此下车。

十分钟后他站在了那个巷口,也知道不必真的进去,季文竹早在四年以前,就从这里搬到酒仙桥去了,又从酒仙桥搬去了和平里,也许又从和平里,搬到了一处更好的房子,或者,她已经买下了一所高档的公寓,公寓里面已经装修一新……

刘川的目光在巷口的屋角房檐,一一扫过,有几分心酸,有几分留恋。巷口的那间小卖部以前就有,刘川就用这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

居然,电话通了。

刘川一听到季文竹熟悉的声音,额头上就立刻布满了紧张的汗珠,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会好得如此凑巧。他的声音不由惶恐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恭敬,那感觉几乎不像面对久别的爱人,倒像面对一个新来的队长。

他说:“文竹,是我,我是刘川。”

“刘川?”电话那边,有点疑惑,有点发蒙,“哪个刘川?”

“就是刘川啊,你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你是刘川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你这是从里边打出来的吗,你这是监狱的电话吗?”

“我出来了,我刑满了,我这是在你们家门口打公用电话呢,就是航天桥你原来住的这边。”

“你出来啦?”电话那边的声音惊喜地抬高,可以想见季文竹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你已经出来了吗,你彻底没事啦?是吗!那太好了!太好了!”季文竹真的笑出声来了。她的笑声让刘川的心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抚慰,让他禁不住激动得热泪双流。

他强压声音,不想露出一点哽咽,他说:“文竹,我,我想见你……”

他终于知道,这一天的阳光为何如此明媚,这一天的微风为何如此清爽,因为这一天就是他时来运转的日子,因为季文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你在航天桥是吗,我马上找个车去那儿接你。我在亚洲大酒店呢,今天中午我们在这里有一个开机仪式,你来看看吧。中午我们就在这儿吃饭,你过来好啦。”

半小时后,来了一辆捷达轿车,在这间小店的门口,接上了刘川和他的行李,还有他的玻璃文竹。

亚洲大酒店刘川以前来过,不知是因为这里刚刚做了装修,还是刘川在狱里待得太久,酒店大堂的宽阔辉煌,使他像个乡下人那样目不暇接。来接他的是剧组里的一个剧务,帮他把行李和文竹玻璃都存在了饭店的行李部里,然后带着他向二楼的宴会厅走去。宴会厅门外厚厚的地毯,让刘川像是踩了棉花,走得有点晕头转向。三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对这种地方深感陌生,对服务生的彬彬有礼也颇不适应。他走进宴会厅时开机庆典已经开始,主席台的背景板上铺张着电脑合成的巨幅彩照,迎面居中的正是季文竹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微笑,看来她真的成了明星,看来她又要饰演主角,要不然也不会发一句话就有人那么老远开车过来接他。他抬头看那剧照,那上面的剧名果然是三个朱红的大字:红舞星!季文竹过去学过舞蹈,这个电视剧也许就是为她度身订造。刘川移目台上,他看到季文竹春风满面,坐在前排。她的前后左右,大腕云集,明星聚首,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盛装而来,人人挂着让人景仰的“封面微笑”,各方记者蜂拥台前,不知多少摄像机照相机莱卡灯闪光灯把众明星团团围住。刘川不敢向前,他身上的蓝布衣服和军用胶鞋虽然都是新的,但在这种地方,却寒酸得格外刺眼。他不得不自惭形秽地龟缩在后面的角落,心里既充满重逢的喜悦,也充满重逢的惶恐。他和季文竹之间,已相距太远,一个是刚刚蹿红的明星,一个是刚刚刑释的囚犯,他们之间,已有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