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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整夜整夜辗转反侧的那些天,在我最苦闷最寂寞最七上八下的时候,我最不能忍受你在排练场上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兴高采烈地和人有说有笑,故意不向我这边看上一眼,那一刻我竟会突然生出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痛恨,你干吗这么轻松,干吗这么高兴!

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只能回家痛苦,发誓再不理你。毛京,你应当原谅我,我正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心情下,才私自做出那个重大决定的。

我决定接受哥哥的安排,去考北京军区文工团。文工团管招生的老马,大哥认识,大哥已经替我寄了报名信,并且恨铁不成钢地骂了我不止一次。他长我十岁,比父亲还严厉。

“告诉你,好多人想报名还轮不上呢。现在年轻人都想搞文艺。我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将来你没工作家里可没人老养着你。”

于是,我一手接过父亲给我的盘缠,一手揣起兄长塞来的介绍信,心神不属地挤上北去的列车。毛京,这不能说明我背叛了你。

大概是托福于大哥的介绍信,考试之简单几近走过场。我在北京住了四天,考试之外,还看了场《白毛女》。那时上海舞蹈学校芭蕾舞团正风靡一时,天桥剧场门庭若市。二十年过去,我那时当然不会想到今天,为了看毛家那位女孩的一段伴舞,或者说,就是为了看看毛成放的这位养女,我又一次回到这里。

“人的命运真偶然,”肖琳从半旧的座椅上站起来,剧场里已经灯光大亮。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万千感慨,“当初你要是参军了,到现在当不上歌舞团的团长,至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编导了。”

我也站起来,散场的人群面无表情地向后方的太平门拥去,塞满了芸芸众生的过道显得死气沉沉。我想,这就是大城市,胸贴胸,背靠背,谁也不认得谁。

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注定离不开那片养了我多年的山区。那山区总是多雨,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染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运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团长,不是编导,更没有小有名气,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教师,一个穷乡僻壤里无儿无女无伴的教书匠。

不过二十年前天桥剧场的那场《白毛女》确实使我着了迷,他们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向往之。那一夜梦境,几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么棒,也是那样富丽堂皇的剧场,毛京,那时我也许真的忘了你。

因为我已经怀疑你是否还需要和珍视着我的爱,你似乎已决意离开我也离开你心爱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个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梦。

即使如此,在市宣传队解散的前一个月里,大家闲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个事由到剧场去,盼着能碰巧见到你。

小敏家,晚饭时分。

一个剃寸头的半桩男孩冒冒失失推开小敏的家门,喊了声:“嘿,你们家来信啦!”

父亲接过信,交给儿子,小敏的哥哥拆开信,兴高采烈地叫道:“是战友文工团老王来的!”

正在桌上摆饭筷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脑袋钟摆一样晃动着:“信上说小敏参军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啦……呃,叫你耐心等待,别着急,哦,还有,要你寄四张一寸的照片去……”

父亲:“小敏上次考试不是交照片了吗?”

哥哥:“可能弄丢了,四张照片值几个钱,小敏,赶快,吃完饭你抓紧把照片给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胡同前,夜幕将临,华灯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邮筒,从口袋里掏出装好照片的信,迟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后忽有人唤。

“嘿。”

小敏回头,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来。”

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领着小敏走进自己的卧室,小敏带着几分阔别重返的激动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整整齐齐的书架被各种政治书籍排满,墙上挂着毛京自己的剧照——英姿勃勃的大春严肃地凝视远方;剧照旁边,挂着亮晶晶的弹簧拉力器,床上是锦缎的被子,却叠得如军营般方正规矩;桌面上的大红色巧克力糖盒上,摆着雄文四卷……”

“淘气”坐在留声机的盖子上,见毛京进来便跳下地牵住他的手,孩子似的乖得可爱。

毛京:“我爸爸去青岛休假,妈妈陪他去了。家里就剩我了。”

小敏抱起猴子:“还有它。”

毛京:“我已经报名去东北建设兵团了。我们还写了一封致全市红卫兵战友的倡议书,已经有六个人签了名,你签不签?”

小敏迟疑地放下猴子:“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你爸妈真舍得你走?”

毛京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淘气”笨手笨脚帮他拿唱片,巴结讨好之态可掬。毛京说:“我爸同意了,就是妈还不太愿意,不过我会做通她的思想工作的。”他两眼看定小敏,微笑说,“你难道不跟我走?”

小敏被毛京的热情感染了,她抱住毛京:“我不离开你,毛京,我天天想你,可你一点也不想我。”

毛京轻轻亲着她的嘴唇:“跟我走吧,到广阔天地里去,我们会快乐的。”

唱机徐徐,歌声悠悠: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愿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小敏伏在毛京的肩上,潸然泪下。她忽觉晕眩,欲呕又止。

毛京:“你不舒服?”

小敏掏出手绢捂嘴,那封装着照片准备寄往北京的信不巧掉了出来,毛京弯腰去捡,小敏急忙夺过,揉成一团。

毛京:“一封信?”

小敏把信揉烂,“一封没用了的信。”

这是一封没用了的信,但关于这信我必须永远瞒着毛京,他这种理想主义的青年,不能忍受一点虚伪和欺骗。我不能想象当他沉醉在与我共赴北大荒的浪漫的梦境时,如果发现我竟暗自去北京钻营,该是何等失望。

二十年后我也不该责备肖琳,人的经历不同,现状不同,因此有不同的怀念和不同的遗憾。每个人都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平衡着价值天平的杠杆。肖琳为我始终没能小有名气而遗憾,而我,我始终丢不掉对初恋的怀念。

“可你总该现实点,这是你的一个机会。”肖琳挽着我的胳膊往不远的公共汽车站走去,车站上挤着刚刚散场的人群。天桥剧场俗艳的霓虹灯呆板地亮着,每个人的脸上都镀着一层漠然的红晕。